踏出車站,張恒逆著熙攘的人流,順著來時的記憶,在斑駁的站牌下尋到那輛綠皮客車。褪色的車身上被陽光曬得發白,就像他這幾個月漂泊在外的時光,看似漫長,卻只剩模糊的殘影。
他摸了摸口袋里皺巴巴的車票,隨著鐵皮車門“哐當”一聲關閉,陳舊的座椅發出吱呀的呻吟。發動機轟鳴著,客車搖晃著啟動,車窗外的縣城樓房漸漸化作流動的色塊。張恒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望著后退的街道,喉嚨像被工地揚起的沙塵堵住。
離家時的場景在腦海中不斷回放。那天清晨,母親往他行囊里塞了六個煮熟的雞蛋,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著旱煙,最后只說了句“在外照顧好自己”。他拍著胸脯保證要混出個模樣……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期待的目光。
客車駛上蜿蜒的山路,熟悉的山包和梯田掠過車窗。張恒看著伏牛山那一眼望不到邊,客車碾過盤山公路,車輪與碎石摩擦出刺啦聲響,驚起路邊野雀撲棱棱飛遠。
窗外,伏牛山連綿的輪廓像母親織的粗布衫褶皺,熟悉的山包和梯田在云層陰影下忽明忽暗,蒼青色的山脊線蜿蜒到天際。
在思緒的旋渦中,車子很快開到了小山村的路口。發動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只留下張恒一人拖著沉重的行囊往村里走去。褪色的行李箱滾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像是心跳漏拍的節奏。遠處,幾個小孩追逐著跑過曬谷場,笑聲清脆如山間的泉水,驚起了草垛旁的幾只麻雀。他們的身影讓張恒恍惚間看到了之前的自己,也是這樣無憂無慮地奔跑在這片土地上,那時的夢想簡單純粹,不像現在這般沉甸甸的。
村口的老井依舊泛著微光,井沿的青苔又厚了幾分。張恒伸手摸了摸冰涼的石壁,指尖觸到的每一道紋路,都像是故鄉刻下的掌紋。風掠過田野,帶來陣陣麥香,混著泥土的氣息鉆進鼻腔,勾起他對家的渴望。只是這份渴望里,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愧疚。
轉過最后一道彎,自家的院落已映入眼簾。母親晾曬的藍布衫在繩上輕輕搖晃,父親修理了一半的竹椅還擺在屋檐下。張恒深吸一口氣,握緊行李箱的拉桿,腳步卻變得愈發沉重。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期待的眼神,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出這幾個月的艱辛。但此刻,家就近在咫尺,所有的忐忑與不安,都在這熟悉的煙火氣中,漸漸化作了想要傾訴的沖動。
“媽”張恒叫到,
“媽!”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院中洗菜的母親先是一愣,猛然回頭。竹籃“咚”地磕在石階上,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銀線。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懸在半空,渾濁的眼睛瞬間亮起,像是暮色里突然燃起的燈。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只是顫巍巍地扶住門框,又快步朝他走來,布衣的下擺掃過晾曬的豆角,帶起一串輕輕的晃動。
“吱呀——”木門被撞開的聲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父親握著旱煙桿沖出來,煙鍋里未熄的火星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深藍色中山裝的扣子歪扣著,顯然是匆忙間套上的。他的喉結劇烈滾動,布滿血絲的眼睛在兒子身上來回逡巡,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重重地“哎”了一聲,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蹭了蹭,卻始終沒敢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兒子的頭。
院里的老黃狗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搖著尾巴繞著張恒的行李箱打轉,狗爪子扒在箱體上發出細碎的聲響。風掠過晾曬的豆角,竹匾里的干菜沙沙作響,混著母親急促的腳步聲、父親壓抑的喘息聲,在這個安靜的午后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此時堂屋木門“吱呀”半開,一個虎頭虎腦的身影探出頭來。小張念頂著亂蓬蓬的頭發,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溪水,扯開嗓子喊:“哥哥!哥哥!”奶聲奶氣的呼喚裹著風撲進張恒耳朵,像小時候母親熬的麥芽糖,黏糊糊、熱乎乎地化開在心頭。
母親正要接過行李箱的手僵在半空,父親吧嗒著嘴,把沒點著的旱煙桿又別回腰間。張念已經趿拉著不合腳的拖鞋沖出來,褲腿上沾著草屑,身后還跟著滾出來半塊啃過的蒸紅薯。
“等等!”張恒慌忙蹲下,行李箱滾輪在石板上劃出刺耳聲響。他扯開封口的拉鏈,翻出底層用油紙包著的鐵皮糖盒——那是他省了半個月早餐錢買的水果硬糖。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弟弟踮著腳直往他懷里鉆,小鼻尖蹭到他發皺的衣領:“哥,城里真有會發光的馬路嗎?”
父親背著手湊近,煙味混著糖香:“沒出息的娃,就知道饞。”話雖這么說,渾濁的眼睛卻牢牢盯著兒子翻動行李箱的手。母親輕輕拍開弟弟扒拉糖盒的手,嘴里念叨“洗了手再吃”,指尖卻偷偷捏起一顆薄荷糖,塞進張恒掌心:“路上沒餓著吧?”
山風掠過晾曬的豆角,老黃狗搖著尾巴湊過來,尾巴掃得石板噼啪響。張恒攥著那顆帶著體溫的糖,突然覺得,這方小院里此起彼伏的喧鬧,比城里徹夜不息的霓虹還要明亮。
張恒此刻心中更加堅定了心中所想,心里想著一定要有出息。
張恒攥著那顆帶著體溫的糖,突然覺得,這方小院里此起彼伏的喧鬧,比城里徹夜不息的霓虹還要明亮。弟弟張念正舉著糖盒滿院跑,父親佯裝要搶的呵斥聲,母親嗔怪的笑罵聲,混著晾衣繩上藍布衫的晃動。
他望著父親佝僂的背,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掌心的糖塊漸漸融化。此刻胸中翻涌的不再是歸鄉的忐忑,而是破繭般的堅定——那些在異鄉咽下的苦,都該化作讓家人安穩的力量。
暮色漫過山脊時,母親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鐵鍋燉肉的香氣漫出廚房。父親從地窖摸出壇封存的米酒,瓷碗相碰的脆響驚飛了梁上的燕子。張念扒在桌邊,眼巴巴望著鍋里翻滾的肉塊,又偷偷往他碗里夾菜。搖曳的白熾燈下,一家人的影子疊在斑駁的土墻上,忽明忽暗。
張恒端起米酒,辛辣在喉頭散開。他望著父母眼角的笑紋,心里暗暗的某種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