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露未散,相府西墻外的青苔濕漉漉的,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
蕭灼利落地翻上墻頭,鹿皮小靴蹭過磚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今日特意挑了父親去軍營巡視的時辰溜出來,連衛松都沒帶。
她瞇眼往院子里一瞧——沈知意正坐在桃花樹下的石凳上,手里捧著一卷書。身邊站著兩個丫鬟。青荷正在斟茶,另一個著杏色襦裙的陌生丫頭捧著繡繃,手指翻飛間銀針閃著細光。
“嘿!小知意!”蕭灼笑嘻嘻地喊了一聲,縱身一躍,輕巧地落在她面前,衣擺帶起一陣風,驚得樹梢的麻雀撲棱棱飛走。
沈知意嚇了一跳,書卷“啪”地掉在地上,抬頭見是蕭灼,杏眼微微睜大:“蕭、蕭世子?你怎么又……”
那杏衣丫頭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擋在沈知意面前,手中繡繃“啪”地砸在蕭灼肩頭。
“青杏!”沈知意急忙拉住丫鬟的袖子,“是蕭世子!”
名叫青杏的丫頭約莫十五六歲,圓臉上一雙吊梢眼格外機警。
“說了叫我阿灼就行!”蕭灼彎腰撿起書,順手拍了拍灰,瞥見封皮上寫著《詩經》,頓時咧嘴一笑,“還在念‘關關雎鳩’呢?”
沈知意耳尖微紅,伸手想拿回書,蕭灼卻故意舉高了逗她,踮著腳轉了個圈:“想要?來拿呀!”
“你……”沈知意急得站起身,繡鞋踩在落花上,卻因為個子矮,怎么都夠不著。青荷在一旁看得直跺腳:“蕭世子!您別欺負我家小姐!”
蕭灼哈哈大笑,突然把書塞回沈知意懷里,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個竹編的小籠子:“逗你玩的!喏,東市老張編的蟈蟈籠,能裝三只大蟈蟈呢!”
籠子精巧玲瓏,還綴著個小鈴鐺,一晃就叮當作響。
沈知意接過籠子,指尖碰到冰涼的竹篾,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鈴鐺清脆的聲音讓她眉眼一彎,可隨即又板起臉:“你該叫我姐姐的,我比你大三歲呢?!?/p>
蕭灼撇撇嘴,大咧咧地往石凳上一坐:“才不要!你明明膽子比我還小,上次翻墻的時候你……”
青荷“噗嗤”笑出聲,被青杏瞪了一眼。
“蕭灼!”沈知意羞惱地瞪她,手里的蟈蟈籠晃得更響了。
蕭灼笑嘻嘻地不接話,又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好啦好啦,知意姐姐,東街新出的桂花糖糕,還熱著呢!”
接過糖糕,指尖碰到油紙,暖烘烘的。她偷偷瞄了蕭灼一眼,小聲道:“謝謝……”
蕭灼大咧咧地往石凳上一坐,抓了塊糖糕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問:“你昨天怎么沒來?我等你半天,差點被巡邏的護衛發現!”
沈知意捏著糖糕的手一頓,想起昨日紅袖被發賣的事,垂下眼睫輕聲道:“家里……有些事?!?/p>
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你以后……別總翻墻來了。若是被蕭將軍知道……”
“怕什么呀?”蕭灼咧開嘴,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我阿娘說了,交朋友不必顧忌那么多!”
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小手攏在嘴邊,“而且——你不想聽校場的事嗎?昨天我射箭,十箭全中靶心哦!”她驕傲地挺起小胸脯,“父親都夸我了!”
沈知意被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心軟,忍不住問:“真的?”
“當然!”蕭灼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改日我帶你去校場,教你射箭怎么樣?”
沈知意勉強笑了笑:“女子學射箭,不合規矩……”
“規矩?”蕭灼歪著頭,奶聲奶氣地說,“你知道嗎?我阿娘可厲害了!她年輕時還跟著陛下打過獵呢,一箭射死過野豬!”
沈知意驚訝地睜大眼:“長公主殿下?”
“那可不!”蕭灼得意洋洋,忽然伸手戳了戳沈知意的臉頰,“你呀,就是太乖了。整天悶在府里念書,多沒意思!”
沈知意被她戳得往后縮了縮,卻忍不住抿嘴笑了。蕭灼總是這樣,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把那些沉悶的規矩都吹散了。
青荷趁機湊到青杏耳邊:“這位世子爺就這樣,習慣就好。”青杏看著鬧成一團的兩人,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
蕭灼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說著就要拉沈知意起身。
“不行!”青杏立刻攔住,“小姐不能翻墻!”
蕭灼眼珠一轉:“那走角門?反正沈相人這會兒在朝堂?!?/p>
見青杏還在猶豫,她突然雙手合十:“好姐姐,就一刻鐘!那片蒲公英田再不看就要謝了!”
青杏望向沈知意期待的眼神,嘆了口氣:“半刻鐘。我去拿披風。”
青杏轉身往屋里走,青荷忙跟上:“我幫你找!”
蕭灼趁機湊到沈知意耳邊,呼出的熱氣惹得她耳尖發癢:“知意姐姐,你這新丫頭挺厲害的,比青荷兇多了?!?/p>
沈知意悄悄往旁邊躲了躲,小聲道:“青杏是父親特意撥來的,會些拳腳功夫……”
話未說完,青杏已經拿著藕荷色繡纏枝紋的披風回來了,青荷手里還捧著個鎏金小手爐。
“小姐,外頭風大。”青杏麻利地給沈知意系上披風帶子,又把手爐塞進她手里。蕭灼在邊上看得直撇嘴:“這都快入夏了!”
青杏不卑不亢:“世子爺習武之人不怕冷,我家小姐自然比不得。”
沈知意抱著暖烘烘的手爐,沖蕭灼不好意思地笑笑。蕭灼做了個鬼臉,突然伸手搶過手爐往石桌上一放:“這個礙事!我保證跑起來就不冷啦!”說著拽起沈知意的手腕就往外跑。
“哎!”青杏急得跺腳,和青荷追在后面。四個小姑娘穿過回廊,驚得廊下掛著的畫眉鳥撲棱棱亂跳。
跑到角門處,蕭灼突然剎住腳步,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差點忘了這個!”她抖開一塊靛青色粗布,“鋪在墻上就不怕蹭臟衣服啦!”
青杏倒吸一口涼氣:“翻、翻墻?!”
蕭灼已經利落地把布往墻頭一搭,轉身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來,踩著我上去!”
沈知意望著那堵比她高出兩個頭的青磚墻,攥緊了衣角。晨風拂過,帶來遠處蒲公英田隱約的清香。
“小姐別怕。”青荷突然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我托著您!”
青杏急得去拉沈知意的袖子:“這要是讓老爺知道——”
“半刻鐘!”蕭灼仰起臉,陽光在她睫毛上跳動著,“我數到三——一!”
沈知意突然把披風解下來塞給青杏,咬了咬唇,將繡鞋踩上蕭灼的掌心。
蕭灼猛地起身一托,青荷在旁扶著她的腰,沈知意驚呼一聲,整個人已經坐在墻頭。
青杏在墻下急得轉圈:“小姐快下來!這成何體統!”
沈知意看向墻外,看見了那一片野生的蒲公英田,白絨絨的小球在風中輕輕搖曳,陽光一照,像是灑了一地的星星。
“漂亮吧?”蕭灼得意地說,“我前天發現的,專門留著帶你來看!”
她跑進田里,摘了一朵蒲公英,鼓著腮幫子使勁一吹,白絮頓時漫天飛舞。沈知意看得呆了,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
墻根下,青荷扯了扯青杏的袖子,壓低聲音:“你看小姐笑得多開心……”
“給你!”蕭灼又摘了一朵遞給她,“許個愿再吹!”
沈知意接過蒲公英,偷偷看了蕭灼一眼,在心里許了個愿,然后輕輕一吹。白絮飛散間,她聽見蕭灼歡快的聲音:
“等夏天來了,我帶你去河里摸魚!我知道有個地方,魚可笨了,一抓一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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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遠處的樹后。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女子死死盯著這一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紅袖——現在該叫阿紅了——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沈知意……”她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轉身消失在樹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