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那天，我須發已白。
剛到家便被兒女趕出了家門。
他們罵我是罪犯，還瞎了一只眼，又嫌棄我沒有養老錢，還得拖累他們。
轉頭兒子就把我丟進了牛棚里。
兒媳婦甚至連口熱飯都不愿意給我吃，只給我一些餿飯剩菜。
我沒敢抱怨分毫，畢竟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牢獄中度過。
可早上，兒媳卻因我在牛棚里洗澡，罵我老色狼，一磚頭將我砸得頭破血流。
“個老不死的，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
“還在牛棚里洗澡，你咋不用草席子做棺材呢？”
兒子就在一邊冷眼看著，絲毫沒有幫我說句話的意思。
我屈辱地看著他倆，慢吞吞地穿好衣服，用稻草擦掉額頭上的血跡，緩緩蹲在了角落。
不料兒子卻接到了一通電話，扭頭就抱著兒媳婦說：“咱家昭昭考上了清大，三天后一定要給他大辦一場。”
聽見是孫子考上了清大，我下意識抬頭，望向兒子陳昭。
“小昭，孫子成績這么好啊？真是天大的好事。”
兒子嫌惡地瞪了我一眼，“死老頭，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你就在牛棚里老實待著，少給我丟人現眼。”
我被哽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那家化工廠違規在村里建廠，禍害鄉親，我身為村長主動站出來阻止，卻被陷害入獄，這事孩子們不知道。
他們的媽媽也不知道嗎？
……
我嘆了口氣，打算去撿自己換下來的衣服。
不等我拿起來，一盆泔水便迎頭澆下。
渾身上下被餿臭的冷水浸濕。
“真不好意思。”
孫子陳陽冷淡地掃了我一眼，奚落道：“咋沒把你澆死？”
禽獸不如的話讓我瞬間怒火中燒。
我扒掉頭上的爛菜葉，轉頭望向兒子兒媳，怒道：“你們倆就是這么教的孩子？”
“我哪里得罪你們了？要被你們這樣對待！”
許是我的語氣太兇，陳陽扭頭便走出了院子。
兒子似乎對我有深仇大恨，沖進牛棚就揪住了我的衣領子。
“陳堅，你個老不死的東西，想在我家住就得守我的規矩，不然我讓你連牛棚都住不上！”
“陳昭，我說的有錯嗎？你把手撒開！”我想要拽開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推在了牛糞堆里。
黏膩與惡臭撲鼻而來。
陳昭冷冷地盯著我，眼睛里滿是嫌棄：“你就不該回來，甚至都不該活著。就是因為你坐牢，我和姐姐從小受了多少白眼？誰見了我們不罵一句小罪犯！”
“因為你，姐姐遠嫁，我媽丟下我們不管，要不是二叔接濟，我估計早就死在寒冬臘月了。”
“我現在沒把你趕出去就已經很不錯了，你想走隨時都可以滾，別在這礙我的眼。”
聽著兒子冷淡的話語，我掙扎著站起身，看著臟亂發臭的牛棚，也徹底心灰意冷。
比起這樣，我更寧愿死在外邊。
我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污垢和血漬，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門，去找自家老二。
2
來到二弟家門口，看著面前的小洋樓，我有些猶豫。
可他女兒陳悅在出門時卻一眼認出了我。
“你是，大伯？大伯你怎么這么狼狽，身上還是濕的，快進來快進來。”
她焦急地將我迎了進去，還找來給她爸買的新衣服，讓我去衛生間清洗一下。
等我洗完出來，她已經給我做好了熱湯。
“大伯，你快喝口湯暖暖身子，您受苦這么多年了，回來咋不告訴我們一聲呢？我們也好去接你啊。”
我有些汗顏地低下頭：“我是個罪人，有啥好說的。”
“胡說！當年要不是您，我們村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呢。我非得問問小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把你接回家去。”
陳悅拿起手機就要給陳昭打電話質問。
我急忙攔住她。
“算了，我就是從家里出來，來找老二的。”
陳悅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不對，匆匆打了個電話之后就告訴我。
“大伯，我爸到縣里開會去了，估計過兩天就能回來。”
這樣嗎？
我下意識看了她一眼，低聲問道：“陳悅，我可以在這待兩天嗎？家里不方便的話，我也可以去雜物間、豬圈牛棚什么的都可以。”
“這怎么行？”
陳悅的反應格外激動。
她拉著我就往屋里走，把我塞進了一個書香濃郁的房間里。
“大伯，你可是咱們村的英雄，咋能住豬圈？這是我爸房間，你先住著，等我把樓上房間清開了，再給你弄個新房間。”
說著，陳悅就講起了我的過往。
“大伯，你當年拼著村長的位子不要，也要保住咱們全村人的安危，這事兒我們可都記得呢。”
隨著她的話語，我的思緒也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會兒有家污染極其嚴重的化工廠硬要在我們村建廠，甚至已經開推土機作勢要推了我們村的學校。
那家廠一旦建成，別說我們村，方圓三十里都會成為重污染區。
我讓村里的老人敲響銅鑼。
可那會兒的發展還遠沒有現在這么好，村里的青壯大多都在外面打工。
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們站在學校門口，面對著轟鳴的機器，扛著鋤頭怒吼：“造孽啊，連學校你們都要推倒，讓孩子們以后上學怎么辦，今天你們要在我們村建這種禍害子孫的東西，就得先從我們這些老家伙的尸骨上碾過去。”
可人家要強拆硬建，哪里會管幾個老頭？
是我抄起鏟子破開推土機的駕駛室，將駕駛員推了下去，這才保住了學校不被鏟平，終止了化工廠的違規建設。
本來這件事也不至于讓我入獄三十年之久。
可不知怎的，鏟車突然失控，壓扁了化工廠老板的車。
連人帶車一起，成了鐵皮。
我也因此入獄，被判三十年。
陳悅難過地望向我那顆早已干癟凹陷的眼睛，問我：“大伯，你的眼睛就是那回，被鏟車司機用螺絲刀捅瞎的吧？”
“這都是小事，不值一哂。”我笑了笑，沒再說話。
3
在陳悅家呆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她開車帶我去酒店，說老二在忙我孫子升學宴的事兒，讓我過去團聚。
很快我們就到了豪庭酒店門口。
酒店門口此時也停滿了各式豪車，大G、大勞、大牛、還有賓利和邁巴赫。
四百年積淀，三十年發展，我們村現在也是名副其實的有錢村了。
我欣慰地看著這些豪車，心想著村里人的日子終于變得更好了。
陳昭一眼就看見了陳悅，走過來打招呼：“妹妹，二叔出去接校長了，你……”
在看見我的一瞬間，他的語氣瞬間從溫和變得惱怒起來。
“你怎么在這？”
“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來這里添亂嗎？”
“我兒子考上的可是清大，今天來的都是村里鎮上縣里的名流，你趕緊滾，別給我擱這丟人現眼。”
陳昭剛要過來推搡，卻被陳悅擰著眉擋下：“大哥，你魔怔了嗎？”
“大伯為村里流過血，為大家坐過牢，你那會兒也不是小孩子，應該都記得，現在憑什么這么對他，不怕我爸找你算賬嗎？”
在陳悅面前，陳昭的氣勢明顯弱了幾分。
他扭頭暗暗瞪了我一眼，這才有些理虧地回應她。
“妹妹，我不是這個意思，是他……你看他，哪有一點當爺爺的樣子，我總不能讓我兒子在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多一個瞎了眼的殺人犯爺爺吧？”
不等陳悅說話，一個族叔就走了過來。
“悅悅，你爸接了好幾位領導，他的車坐不下，你帶人去接一下吧。”
陳悅點點頭，又扭頭看向陳昭，一字一句地警告他：“大哥，我爸馬上就來，你趕緊把大伯接進去，別讓我再看見你虧待他。”
陳悅一腳油門就離開了酒店。
待她走遠，陳昭這才大力將我拽到了角落里。
他把我推在垃圾桶邊上，惡狠狠地盯著我。
“你行啊死瞎子，還知道找人威脅我？”
“不要以為有二叔和二妹我就能高看你一眼。”
“你就是個殺人犯，是我們一家人的恥辱！”
“你要是知道什么是害臊，就在我兒子升學宴的時候老實點，那樣我還能賞你一口飯吃，不然的話，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媽今天也會來，當初就是你出事才害得我媽離開了家，害得我們沒了媽媽。”
“等會兒見到我媽以后，不準你再糾纏她，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該受的，全都是你造的孽！”
……
4
也確實是造孽啊。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陳昭，沒再說話，像個啞巴似地跟在他身后。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跟我拉開了距離，仿佛不認識我似的。
好像有我這么個父親，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我慢吞吞地在后面走著，有不少客人都對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似乎都很好奇我這個瞎了一只眼的老頭到底是誰。
不等我說話，兒媳就走了過來，打著哈哈說是村里的窮親戚，讓大家別管。
很多年過去了，現在來的大多是村里的晚輩，也沒人認識我。
見兒媳如此介紹我，我只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只好低下頭，尋了個角落坐下。
就在我坐下之時，兩個美婦人挽著手出現。
正是我的女兒陳欣和我的老婆，現在應該叫前妻？
她倆手挽著手走進酒店，母女關系格外融洽，似乎完全忘記了被拋棄的事實。
而坐在角落里的我也被她們所發現。
女兒一眼就認出了我，便趕緊踢了腳陳昭，責問他為什么把我帶過來。
前妻冷淡的眼神就仿佛從來都不認識我這個人，上下掃了我一眼后便挪開了目光。
兒子陳昭則苦著臉和女兒解釋著。
“姐，這也不能怪我啊，誰知道他這么不要臉，居然去巴結陳悅，陳悅也是個傻的，居然點頭答應了。”
陳欣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弟弟，一會兒再警告他一次，不要在我侄子的升學宴上鬧事，不然的話我饒不了他。”
陳昭急忙點頭，讓陳欣別擔心，他一定會控制好我。
“放心，我都已經囑咐好了，如果他不照做的話，連牛棚都沒得住。”
聞聽此言，陳欣這才松了口氣。
扭頭看向我前妻時，臉色瞬間變得笑盈盈的。
“媽，咱們先去換禮服，一會兒宴會開始的時候您還要上臺致辭呢。”
看著她們從我身旁路過，我下意識張了張嘴，想叫住她們。
可陳欣卻冷著臉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像是根本不認識我一般，直接去了換衣間。
看著她冷漠的背影，我無奈地扭過頭，終究沒有喊出口。
前妻焦麗則穿著一身大牌走到我面前，低頭輕輕瞥了我一眼，臉上滿是譏諷。
“陳堅，你還還沒死呢？”
我懶得搭理她，剛打算換個位置，就被她一把摁在了座位上。
那雙吊梢三角眼中滿是冰冷的嘲弄。
“當年要不是你那么沖動，為了那幾個老東西去拼命。”
“還弄得村長的位子也丟了，自己去了牢里，我們家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
“幸虧我跟你離婚了，不然啊還不知道要過多少苦日子呢。”
聽到這話，我抬頭看向了焦麗。
現在的她確實算得上是飛黃騰達，衣著光鮮，連手里的包看起來都富貴逼人。
明明已經六十好幾的人了，打扮得卻還像是四十出頭似的。
再看我，六十多的年紀倒像是八十多歲的身體。
“除了笑話我，你沒什么別的想說的？”對于這個女人，我也確實沒什么好話說。
但我還是想問問，當年在法庭上，她為什么要指認是我推下推土機師傅，自己操控推土機壓向了化工廠老板的車，導致化工廠老板死于非命。
誰都知道推土機沒了司機操控，它自己就停了。
而且我那天完全是為了阻止，又怎么會自己去開推土機？
偏偏我的妻子，卻在法庭上指認我犯罪。
我想知道原因。
面對我冷淡的質問，前妻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笑聲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你還以為你是當年的村長呢？還有臉來質問我！”
“我可告訴你，別看我這三十年都不怎么顧家，但也比你好，我現在有錢有勢，兒子女兒都樂意跟我親。”
“你除了這條爛命還留下了點什么？不爭氣的東西，活該被兒子女兒瞧不起！”
不等她繼續說下去。
一個衣冠楚楚、頭發花白的儒雅老人邁步走來。
他擋在了我和前妻之間，與我站到一起。
“焦麗，當年發生了什么你比誰都清楚，我已經查到一部分真相了，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別逼我在這抖你的丑事，再敢跟我大哥這么說話，你就別想在這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