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在地板上轉圈,卓之川頹廢地坐在地上,無神的眼睛落在季柃苔身上,他一天一夜沒合眼。
初晨的光透過窗沿,給昏暗的房間亮了一抹顏色,只落在枯萎的雛菊上,顯得格外落寞。
若季柃苔沒跳下去,那里應該擺著一束新鮮的洋桔梗,但現在那束花應該被扔進某個垃圾桶,或者繼續被人踐踏、碾作塵泥。
卓之川被日光晃了晃眼。
“苔苔,天亮了,你得去寫書了。”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苔苔讓自己去買花、買寬面,還說了什么呢?抱著腦袋想了半天,他突然沖到書桌旁,苔苔還說等他回來煮黑米粥。
可是,苔苔煮東西從來都不會提前告知,只會全部弄好了,笑著看他吃完。
“在哪,書在哪?”
卓之川在桌上翻找,終于在一摞一摞書下面找到那本粥譜。
一打開就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筆記,每頁都有標注。
只要“少許”的字眼都要打上問號,有時旁邊還會寫上“少許是多少”。
這是季柃苔的習慣。
還有卓之川喜好的膳食粥排序,五顆星是他最快吃完的粥,一顆星是吃得最慢的。
但其實只要苔苔做的他都喜歡,只是一顆星的時候,他剛吃完飯,實在撐不下。
卓之川翻到黑米粥那一頁,里面夾著張紙,上頭有他的名字,是季柃苔留給他的。
雙手顫抖地將信翻開,他如同一個瘋子,死死盯著上面,害怕漏過一個字。
卓之川收——
哥,你看到這封信,我應該不在了吧。
你肯定要說我又在騙你,說話不算數。
我承認自己是個騙子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辦,走著走著,還是到那個死胡同,毫無退路。
二十一歲那年,我寫出了人生第一本書,我用筆操控書中的人物成長、得意、失意,最終走向死亡。
我以為人生也能同樣掌控。
可后來發現,之后的每一本書,他們都掙脫控制、長出血肉,有了自己的想法,每本書的結局都不是我最開始設想的。
我操縱不了書中的人物。
就如同我的人生,一個節點錯了,便越錯越遠。
好的季柃苔,壞的季柃苔,兩個人相互斗爭,最后的結果是,我一連幾天去江邊吹了吹風。
所以你說我在看風景,其實不是的。
我是在看能不能攀上欄桿,然后跌落、下沉……江水沒接住的季柃苔,卻被川流雙手捧住。
當時回頭看見你,我才知道比陽光還明媚、比湖水還柔和的人會是這么耀眼,從此便讓我無法忽視。
但我無依無靠,既無來時,又無去路,與你過多接觸,害怕終是一場飛蛾撲火,水中月、鏡中花。
可驟然間的心動,我也說不清。
櫻花很美,那片櫻落更美,我被你那熱切的眼神,灼得心口發熱。
我想,或許我可以再努力會兒。
結果……還是失敗了。
這五年,我添了太多麻煩,一直在折磨你,現在你終于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卓之川是世界上最好的戀人,可季柃苔不是,對不起,哥忘了我吧。
我可能要睡好久好久了。
真想醒來的時候,我是那山間青苔,生于石縫,長于河流,有水便可活。
但又害怕,再也遇不到為我帶來潺潺江水的卓之川了。
季柃苔留。
卓之川看著紙上的字,破聲大哭。
所以季柃苔很早前就一心求死了,他卻沒看出來,可笑,他還以為季柃苔快好了的。
“騙子,苔苔,你可真狠心啊。”
“你以為,你死了,我還會聽你的。”
卓之川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去房里、沙發邊找四散的東西。
苔苔送的畫,撕了。
苔苔的相冊集,撕了。
苔苔寫他的信件,撕了。
……
卓之川看著滿地的碎紙,踉蹌跑去抱著季柃苔,他家苔苔身上都是傷口,但沒事了,他也滿身傷痕,來陪季柃苔了。
沒有季柃苔的世界,活著也沒意思。
“苔苔,別怕,哥陪著你。”
周肆是當天下午過來的。
他以為給卓之川一天時間調理,能收拾好情緒,把人盡早下葬了,結果他低估卓之川對季柃苔的感情。
以死殉情,真不像卓之川啊。
等警察過來的時候,周肆點了根煙坐在門口,忽明忽暗的火光燙著手都沒發覺,只是喃喃自語。
“媽的,兩個神經病……”
先去警局、再去殯儀館。
周肆神情麻木地簽下一個又一個文件。
下葬那天,烏云蔽日,大雨之兆。
來了很多人,周肆在送行人群的最前面,一臉漠視地看著面前的兩個石碑。
等來人走后,整個地方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才拿起帶來的酒,坐在面前喝起來。
“你們兩個,一個喝不了酒,一個不喝酒,那今日就看著我喝。”
“我周肆真心朋友沒幾個,就佩服你卓之川,說死就死,這口我敬你。”
“還有小季,上次周哥說錯了,你們兩個人感情,我瞎指揮什么……周哥給你道個歉。”
周肆以為,誰都和他一般,不懂感情。
……
大雨磅礴,周肆坐上車,雨水拍在窗面上,車上的廣播聲隨之響起。
觀眾朋友晚上好,今日是二OO九年三月二十四日,歡迎來到深市晚播,以下是詳細內容。
“本市建筑龍頭企業建興集團原董事長卓之川……”
向叔連忙關掉。
周肆:“繼續放吧。”
帶有電流感的人聲滋滋響起來。
“……于二OO九年三月二十二日家中割腕自殺,目前由該公司聯合創始人周肆代理董事長一職。”
“今日上午,書迷為作家伶苔舉行追悼會,伶苔作為我市優秀作家和編劇,其代表作《鳥飛》《櫻落》《他的橋》深受讀者喜愛。
同名電影《櫻落》繼去年上映后,穩居文藝類影榜第一,獲得最佳影片獎稱號。
此外,他作為托舉孤童成長基金會創始人,將所得稿費百分之八十用于福利院建立與修繕,為推進援孤事業發展做出重要貢獻。”
周肆聽著廣播里一本正經、不帶任何情感的腔調,心中有些悶,搖開車窗。
外面雨小了些,風進來,腦子也漸漸清明,周肆閉著眼睛靠在車椅上。
“向叔,你說他們值得嗎?”
開車的向叔沉默,許久才說道:“季先生在卓先生心底的分量超過死亡,那便值得。”
周肆看著自己斷掉的指頭,無聲的笑,他從記事起便努力活著,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