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房間,堆積的雜物,充斥著煙味、酒味還有男人的汗臭腳臭味。
卓之川從小長大的地方,一眼望得到盡頭,往上爬,往下走,都是雜碎。
漸漸恢復意識時,卓之川感覺渾身酸痛,尤其是腦袋,蹭了一下,沾了一手掌血。
血糊到眼睛上,看四周都是模糊的重影。
身上躺的地方不能叫床,用著破布、大衣隨意蓋在木板上面,就成了人休息的地方,上頭還散發著一股惡臭。
卓之川恍惚間,以為在做夢。
十幾年了,他都沒夢到這個讓人作嘔的地方。
是不是人死了,都要走馬觀花過遍記憶,無論好壞。
那什么時候才到遇見季柃苔的時候。
“媽的,又輸了,真是養了個掃把星。”門口傳來聲響,男人邊忒口水邊破口大罵。
“卓壯德,他不是十年前就喝酒喝死了?怎么活過來了。”
卓之川盯著門口的人渣,神色震驚。
“看什么看,你再怎么瞧不起我,也是老子生的種,那一酒瓶還沒分清誰是爹?”
卓壯德說完,又罵罵咧咧地出門。
關門的響聲震得卓之川驟然回神。
“艸,小兔崽子下手真狠,老子牙都掉了幾顆……”
門外的罵聲漸行漸遠。
卓之川跌跌撞撞爬下床,在家中到處翻找,終于在犄角旮旯處找到日歷,上面還沾著酒水的嘔吐物,刺鼻酸腐。
一九八八年。
他重生了。
重生了……
卓之川用力擦掉臉上的血跡,環顧屋子四周,竟然無聲笑起來,像個瘋子。
真好啊,回來了。
回到別家孩子上學犯渾的年紀,而他在和卓壯德斗智斗勇,不努力跑會被打死的那種。
頭上這傷口就是他用酒瓶砸的。
他從小就知道,卓壯德是個人渣。
有著一副好皮囊,年輕那陣兒還能吸引些喜歡他那張臉的女人,現在避他猶如臭溝里的蛆蟲。
一個空有其表、里頭稻草的花架子。
整個人從頭爛到腳。
不喝酒的時候打大牌,喝酒的時候打婆娘,最后婆娘跑了,丟下卓之川一個小拖油瓶,繼續被磋磨。
直到他長大些,情況才轉變,卓壯德打人,他就還手。
只要不被打死,咬也得咬塊肉下來。
后來卓壯德怕他,附近的人也不敢靠近他。
大人說他沒教養,小孩兒說他沒娘養,但都只敢偷偷說。
沒人愿意惹不要命的人。
……
卓之川想著年少的日子,倒也沒多大感觸,反正這里馬上和他沒關系了。
他按照前世的記憶,從床底翻出布包的紙錢,里面有三十六元四角三分。
是他從垃圾場撿廢鐵攢起來的,有零有整。
之所以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曾經他拿著這筆錢一路輾轉到深市,摸爬滾打往上爬,最后混出個人樣,遇見了季柃苔。
卓之川將布包塞進兜里,用水洗了腦袋和臉上的血。
除了三十六塊錢和身份證,什么都沒帶,只身一人往火車站跑。
這次,他要先去找他家小瘸子,不要小瘸子滿身傷痕走到他眼前了。
卓之川到站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火車站人流不多,炎熱天氣下,售票亭的男人瞇眼打盹,流了一連串口水。
“買張去江城的火車票。”
被卓之川叫醒的賣票員睜著迷茫的眼睛,陡然回神,拿著桌上的紙張翻起來。
“明早九點鐘,只有站票,八元三角。”
卓之川捏著手中的車票,坐在車站空地處,腦海中思緒萬千。
季柃苔曾說過他二十歲之前,都待在江城,那里是他外婆的家。
……
席地睡了一夜。
火車到站時,發出刺耳的笛鳴聲,卓之川跟著人流涌上火車,隨意坐在車廂的地上。
窗外的樹木漸漸后退,售貨員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小孩吵鬧聲、男人打呼聲、竊竊私語聲……
大腦仿佛被薄霧籠罩,夢境總有個人淡淡地看他笑,思維變得混沌,困頓的感覺拉著人陷入無盡的夢境中。
卓之川倏地想起來,和季柃苔旅游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副模樣吧,只是沒覺得這么吵。
那是在一起的第四年,季柃苔說從沒見過北方的雪,想去看看書中“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色。
正準備訂飛機票的時候,季柃苔止住他的手,說想坐綠皮火車,從深市一路北上,順便看看沿途的風景。
他答應了,推著人聽海、見山、游水、觀雪,季柃苔看著美景,他看著美景環繞的愛人。
那段時間,季柃苔的文字和相冊只記錄著兩人的旅游日常,再無其他。
季柃苔也一直在笑,是那年笑容最多的時候,給他一種季柃苔病已經好了的錯覺。
……
半夢半醒中,喇叭聲響起來。
“列車已到達江城東,請乘客們檢查隨身攜帶物品,依序下車,下一站……”
卓之川從站口出來,又轉乘國營汽車,剛好趕著人下班的時候,車上很擠,四周鬧哄哄的。
唯獨卓之川安靜閉著眼睛。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激烈,緊張、思念,還夾雜著一絲害怕。
到地方的時候,一眼就覺得這里天很藍、水很清,風也柔和,沿路攤販一聲聲吆喝,豪邁爽朗,別有一番滋味。
怪不得季柃苔說外婆的家很美。
他第一次過來,都覺得很美。
卓之川肚子一陣兒咕嚕,他買了些米糕,剛出鍋的糕點帶著竹葉的清香、軟糯可口。
他一天沒吃過東西,再餓一會兒,別說找季柃苔了,找死都不帶這樣趕趟的,狼吞虎咽塞進嘴里,囫圇吞完一口問道:“嬸兒,你知道這附近有叫方月娥的阿婆嗎?”
“有哇,你找她干啥?”
“我是她遠房親戚,過來看望她。”
“喏,沿著這條河走到最里頭的巷子,院里有個柿子樹的就是她家,方婆一個人住,不過聽說最近來了個小外孫……”
賣米糕的嬸子低頭翻個米糕的功夫,抬頭就沒見著人影:“啷個急喲。”
卓之川的確著急,顧不上手中吃一半的米糕,大步朝著巷子跑。
臉上的汗順著額頭滑落,頭上的傷口也因為劇烈跑動蟄得發疼,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牽扯著太陽穴的傷口,尖銳的疼痛像燒紅的鐵絲般在顱骨間游走。
已經顧不上身上的難受,一味往巷子深處奔跑。
那個嬸兒說小外孫過來了,八成是季柃苔,那他的腿呢,他的病呢,又和前世一樣了?
卓之川腦子混亂,身體機械性朝巷子深處奔跑,沒事,一定沒事,往好處想,也許是過來走親戚的。
他都能重生,季柃苔怎么不能比前世過得好一些。他家苔苔做了那么多好事,幫了那么多孩子。
卓之川在門前停步,怔怔望著院中的人,原來……季柃苔小時候長這樣。
巴掌大的小臉,圓溜溜的眼睛,像夏日熟透的葡萄,眼角旁那顆痣,顯得整個人都無害,眉眼之間與前世一般,沒什么變化。
就是稍顯稚嫩,臉上還有青澀的嬰兒肥,沒有前世那股散不盡的憂愁。
他坐在柿子樹下吃冰棍兒,看著來人甜甜地笑了笑,見卓之川沒走,才問道:“哥哥,你是來找外婆嗎?我幫你叫外婆。”
“外婆,有人找你呀!”
季柃苔喊完,連忙滋溜一口冰棍,奶油糊了滿嘴。
“哥哥,我幫你叫了哦,或者哥哥直接進來,外婆老了,可能聽不清我喊她。”
季柃苔說完,見卓之川還是一直看自己,視線好像落在自己的冰棍兒上。
季柃苔懂了,舉起放在腿上的手,一臉開心地和卓之川分享。
“哥哥想吃,給哥哥吃,但哥哥得自己過來,我的腳傷著了,外婆說要好好休息才能好。”
卓之川清了清嗓子,苦澀的笑意不達眼底,聲音低啞道:“哥哥不吃,你吃。”
“可是哥哥,你饞冰棍兒都饞哭了。”
……
方外婆在煮晚飯,隱約聽著屋外的聲音,熄了灶臺的火,邊往外走邊喊著季柃苔的小名。
“苔苔,是你叫外婆嗎?”
“嗯吶,好看哥哥找你。”
季柃苔指了指門口,轉身看過去,稍稍疑惑,“咦,他剛才還在那里的,現在不見了。”
方外婆拿著手帕,擦了擦季柃苔滿嘴的奶油:“應該有其他事情忙去了,他有說什么嗎?”
“沒有誒,不過苔苔看出來了,哥哥想吃冰棍兒,他一直看著我的冰棍兒。”
“還哭了,外婆。”
方外婆看著自己小外孫,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那下次苔苔給那個哥哥一根,好不好?”
“好呀,謝謝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