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時四刻,華熠東院,西屋。
三人坐在金絲楠椅上,望著窗外。
趙逸霄頓了頓,“記得小時候十柒你半夜被貓嚇尿了,我剛好來這玩,只好咱仨一被窩,結果你睡覺不老實,一腳能把我踹下去半丈遠。”
祝十柒淡淡道:“你半夜磨牙像煉器鼓風機,我不踹你踹誰。”
“得,我認。”趙逸霄嘆了口氣,“不過……那年冬天,你燙傷手,院里又沒人,我在華家書房偷墨汁以為是燙傷藥,給你涂被我爹知道后暴打一頓的事兒,你還記得吧?”
祝十柒緩緩轉頭,看向桌腳上那個用炭筆畫的“趙逸霄是豬”。
“知道,我疼的要死,還以為是正常效果……哎……這,還沒擦呢”他輕聲道,“那年我腿給摔斷了,趙呆呆替我去買了只燒雞。拿回來卻只有半只,他跟我說路上被野狗給搶了,他想著我還躺在床上,拼命地搶回來半只,我還感動得要死,分了點給他……要不是后來那燒雞鋪老板告訴我,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那時竟買了三只,快吃沒了,才編成這樣”
“我是想著你吃太多了會長膘,這樣就不英俊了!”趙逸霄翻身坐起,“我小時候人傻心不壞——現在人不傻了,心……還是不壞。”
“嗯,壞的是腦子。”祝十柒聳了聳肩。
一夜無話。
華府的晨,是從東苑花窗上第一縷曦光掃過云錦屏風開始的。
卯時一刻,外頭傳來幾聲叩門聲,華熠走出院門,王伯走了進來。
“大少爺、趙公子、祝公子,華家主有令——即刻前往「演政堂」,諸位需聽訓議事。”
趙逸霄一個激靈,啞聲喊道:“聽訓?我不是趙家人嗎?也要去”
“閉嘴。”華熠已起身,抖了抖袖子,“不想去滾蛋。”
幾人走出院子時,遠處晨霧尚未散盡,演政堂檐角的琉璃瓦卻已反射出一道道金線。
趙逸霄抱著胳膊,一臉生無可戀:“每次華叔正經叫我,都沒啥好事兒……上次他一本正經叫我過去,結果讓我陪他下棋,輸了讓我抄書三百遍。”
“你還敢抄?”祝十柒看他一眼,“你那版一共八十六遍,剩下全是‘華熠不長腦子’的花體字,還都寫錯了,寫成了'華熠不長惱子'”
華熠笑著搖頭,目光卻透過晨霧落向那扇緊閉的紫漆大門。
清和院的門才推開,便有兩排身穿藏青府服的婢女低頭行禮,口中齊聲:“見過少爺。”
趙逸霄打了個哈欠,低聲嘀咕:“你們華家待女這禮儀,從幾歲開始背的?”
“從學會走路起。”華熠淡淡地答。
他們一路往內院走,腳下是玉砌青磚,掀裙婢女手中托盤盛著初篩龍井——只為供膳廳中烹茶時火候更穩。
走廊盡頭,五名護衛正清點武庫,明光鎧在日光下泛起冷芒,幾只琉璃錦燈吊在屋檐下,火舌如游蛇翻騰不息。
趙逸霄張大嘴:“你們家這燈質量真好,上月我家剛裝兩個,結果被我弟當風鈴敲碎了。”
“那是你弟的問題。”祝十柒淡道,“而不是燈的問題。”
走過東廂偏門處,見一位衣衫浮華卻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正被人按在石階下。
他唇角有血,腰間玉佩裂了半邊,披風下是勉強拼起來的袍子,袖口還隱約能看見「華」字旁系族刺,然而早已褪色模糊。
“我說了,我是華家旁支——西涼一系,華耀庭是我叔祖!”他吃力地爬起,低聲哀求,“半月前在流霞賭坊,是我失足,是我錯了……可我總是華家人哪,哪怕只給我個柴房住、個粗粥吃,我……”
門口的兩個守衛面無表情,腰間佩刀不出鞘,光是那銀魚紋的刀鞘,就讓人不敢造次。
“西涼?”年紀稍輕的門衛慢條斯理地看了他一眼,翻出家譜玉簡晃了晃,“西涼那邊上次來人,是五年前送祭禮。你這一支早已不入本支登記,你再說一遍你叫什么?”
“華……華逢春。”
“那我給你個勸告。”門衛嗤笑一聲,“春天過去了,該滾了。”
他上前一腳將人踹倒,另一個護衛笑著搖頭:“嘖,昨兒流霞賭坊的賬簿還在,說你賭《照月闕》的牌局,連夜輸掉三條街,今兒就想回祖宅避債?”
“我、我真是被人算計了!”華逢春跌坐在地,痛哭出聲,“我只是……只是想找條命活啊!”
他目光慌亂地掃著四周,想找個能認出來他的人。可門前候命的侍婢垂首不語,穿堂的執事像是看不見他,院中管事掀袍過階,連正眼都未給他一個。
“求你們……求你們通報家主一聲……”
“家主?”年輕門童笑了,“華公連華清巒少爺都不常見,能見你?”
“那……那華熠大少爺!”他顫抖著想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卻只掏出一張被汗水浸濕的請柬,“我和他的好友趙公子見過……”
這時,正有三道身影從清和院方向緩步而來。趙逸霄率先看見,挑眉:“咦,這不是……”
“別過去。”祝十柒攔住了他。
華熠的眼神一如往常冷靜,他停了一下,看了那人一眼——那一眼仿佛隔著層層簾幕,只有他自己心知:“華逢春……有些熟悉。”
可他最終只淡淡收回目光,轉身對李伯道:“演政堂該快開了吧?”
王伯點頭:“辰初一刻,即啟。”
身后,門童已將華逢春拽起,一路拖行到府門外,將他踹下石階,像是丟一件破舊行囊。他又是一個踉蹌,撞翻一壇月露花釀,碎瓷飛濺,他愣愣地看著地上的星紋青花,像是看見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那人又跪在華府門外良久,喃喃自語:“我不該來的……可除了這兒,我真的,哪兒也去不了啊……”
晨風卷起他衣角,那枚半裂的玉佩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終于停在青磚縫里,再沒人看它一眼。
趙逸霄咂舌:“這人,我上個月在賭坊還見過,說自己是‘世家華家的貴客’,來了幾局便輸了600 兩白銀,估計是被催債的人逼得無路可走了。”
……
三人走過垂花門,長廊深處便是演政堂。
那是整座華府最古老的建筑,雕梁畫棟、雙鳳斗日,四角飛檐下懸著幾串晶石。
此時晨鐘未響,但堂外已聚滿了人。
幾位旁系長輩正在等候,內管家李伯站在丹墀下,一絲不茍地整理案前的玉簡和家業冊頁。
一刻鐘后,演政堂那扇雕著「星海抱柱」的紫檀大門,緩緩開啟,露出華景煥負手而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