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時光,于倚翠樓這樣的地方,不過是走馬燈般換了幾批客人,添了幾個新紅,又冷寂了幾個舊人。
峰慕依舊是那個峰慕。
或許是常年勞累,或許是心事積壓,他看起來比兩年前更加沉默,也更加清瘦了些。倚翠樓在他走后不久換了個管事,新管事更刻薄,他的活計也更重了些,工錢卻未見漲。他依舊是那個沒有修為、在底層掙扎的店小二,只是眼神深處,那點對瑤慧殘存的、早已被現(xiàn)實碾碎的念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沉淀得更深,也更模糊了,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有時會從樓里姑娘們的閑聊中,零星聽到一些關于“林少奶奶”的消息。起初是說林少對她還算不錯,府里雖有正妻,但新納的小妾總能得些臉面。峰慕聽了,心里不是滋味,卻也只能默默替她高興,畢竟,她算是脫離了苦海。
只是這“苦海”,似乎以另一種方式,在暗中等待著她。
這日,京城下了入夏后的第一場暴雨。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匯成渾濁的水流,沖刷著街道上的污穢。倚翠樓生意清淡,峰慕得了空,被派去城外的藥鋪替樓里一位姑娘抓藥。
雨勢太大,他沒帶傘,只能將藥包緊緊護在懷里,沿著墻根,飛快地往回趕。路過城南一處偏僻的、滿是積水和垃圾的小巷時,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滑倒。
就在他穩(wěn)住身形,準備繼續(xù)趕路時,一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從巷子深處一個破敗的屋檐下傳來。
這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莫名地讓峰慕心頭一跳。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是善良本性占了上風。這鬼天氣,若真有個病人躺在這里,怕是撐不了多久。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屋檐下,蜷縮著一個人。
那人身上蓋著一塊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渾身濕透,不住地顫抖。雨水順著凌亂的頭發(fā)滴落,糊滿了滿臉的污垢。若不是那微弱的咳嗽聲,峰慕幾乎以為這只是一堆被丟棄的垃圾。
他蹲下身,猶豫著伸出手,輕輕撥開了那人臉上的濕發(fā)。
那一刻,峰慕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手中的藥包“啪嗒”一聲掉在了積水中。
那張臉,污穢不堪,顴骨高聳,嘴唇干裂起皮,完全沒了半分往日的風采。但那雙眼睛,即使此刻黯淡無光,充滿了病痛和絕望,峰慕也絕不會認錯。
是瑤慧。
“瑤……瑤慧姑娘?” 峰慕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當她渾濁的目光對上峰慕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時,先是茫然,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瞬間涌起巨大的驚恐和羞恥,猛地將頭埋進臂彎,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別……別看我……走……你快走……”
她的聲音嘶啞難聽,伴隨著劇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更讓峰慕心驚的是,他隱約看到,她露在破布外的脖頸和手腕處,似乎有一些不正常的、暗紅色的斑點。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的病……” 峰慕顧不上許多,急切地問道,“林少呢?他沒管你?”
提到“林少”兩個字,瑤慧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嗚咽聲變成了壓抑的哭泣,充滿了無盡的悲戚和絕望:“他……他把我趕出來了……說我……說我得了臟病……是我傳染給他的……”
臟病?
峰慕腦中“嗡”的一聲,一個不堪的念頭浮現(xiàn)出來。他曾聽樓里的老鴇和龜奴私下里嘀咕過,說這行子里最怕的就是染上那種病,一旦沾上,便是萬劫不復。難道……
“他娶了我不到一年……就膩了……后來……后來我身上就開始癢,長東西……他找了大夫,大夫說是……是那種病……他就大發(fā)雷霆,說我在外面不干凈,把我打了一頓,扔出了府……” 瑤慧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的,“我沒地方去……錢也被他搜光了……只能躲在這里……咳咳……我快死了……峰慕……你走吧……別管我……我這樣……臟……”
她說著,試圖把自己縮得更緊,仿佛想把自己藏進這破敗的墻壁里,躲避這世間的一切目光,尤其是峰慕的目光。她覺得自己如今這副模樣,簡直比陰溝里的老鼠還要不堪,哪里還有臉讓曾經(jīng)在倚翠樓里,那個總是默默看著她的店小二看到?
峰慕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狼狽不堪的瑤慧,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憤怒涌上心頭。憤怒林少的薄情寡義,憤怒命運的殘酷,更心疼瑤慧如今的遭遇。
他想起了兩年前,那個在倚翠樓里抱著琵琶,眼中閃爍著憧憬光芒的女子。僅僅兩年,竟落得如此下場。所謂的富家公子,所謂的良人歸宿,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最終只留下滿身的傷痕和無法洗刷的污名。
“別胡說!” 峰慕猛地回過神,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雖然破舊但還算干爽的外褂,不由分說地蓋在了瑤慧身上,“什么臟不臟的!你病了,得看病!”
瑤慧一愣,抬頭看著峰慕。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內(nèi)襯,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他的眼神依舊是那么老實,那么……真誠。沒有半分嫌棄,只有焦急和……心疼?
“我……我沒錢……” 瑤慧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絕望的哭腔,“那種病……是治不好的……”
“能治好!一定能治好!” 峰慕斬釘截鐵地說道,仿佛在給自己打氣,“你等著,我去想辦法!”
他環(huán)顧四周,這破巷子實在不是久留之地。他咬牙,將瑤慧身上的破布緊了緊,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她半扶半抱起來。瑤慧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讓峰慕的手臂不住地顫抖。
他將瑤慧安置在附近一個稍微隱蔽些的破廟里,用撿來的干草鋪了鋪,又找了些干凈的水給她擦了擦臉。看著她臉上那清晰可見的、令人心驚的紅斑,峰慕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普通的藥肯定沒用。這種病,在凡俗間幾乎是絕癥,只有一些傳說中的奇藥,或者修士煉制的丹藥,才有可能奏效。
可是,奇藥難求,丹藥更是天價。他一個店小二,去哪里弄這些?
他跑出破廟,雨還在下。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沖刷著他的理智。他想到了自己微薄的積蓄,那點錢連買一副普通的好藥都不夠。他想到了去求倚翠樓的人,但那里的人向來嫌貧愛富,只怕只會把他趕出來,甚至可能連瑤慧的事情都宣揚出去,讓她更無活路。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峰慕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難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瑤慧在這里凋零死去嗎?
不!不能!
他想起了瑤慧剛才那絕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默默藏在心底的那份喜歡。或許,他給不了她富貴榮華,但至少,他不能讓她這樣屈辱地死去。
就在他瀕臨絕望之際,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極其模糊的記憶。那是他小時候,在街頭流浪時,聽一個渾身酒氣的老乞丐嘟囔過的話。說什么城南亂葬崗附近,有時會有“異人”出沒,那些人不要錢,只收……“精血”、“血氣”,便能換來奇效的丹藥。
當時他只當是醉話,從未放在心上。可此刻,這幾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血氣……” 峰慕喃喃自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他沒有修為,只是個普通人。所謂的“血氣”,難道是指……自己的血?
用自己的血,去換能救瑤慧的藥?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狂生長。他知道這很危險,甚至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但看著破廟里奄奄一息的瑤慧,他心中那點對生的眷戀,早已被一種更強烈的念頭所取代——他要救她。
哪怕,代價是他自己。
雨還在下,但峰慕的眼神卻變得無比堅定。他抹去臉上的雨水,深吸了一口氣,朝著記憶中城南亂葬崗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泥濘的道路上,留下了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也留下了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執(zhí)念——瑤慧,等我。
他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不知道那所謂的“異人”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知道用自己的血氣換來的丹藥,是否真的能救回瑤慧。
他只知道,他必須去做。
為了那個曾經(jīng)照亮過他灰暗世界一角的女子,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從未宣之于口,卻在此刻燃燒成熊熊烈火的情意。
血色的藥引,即將在這風雨飄搖的夜晚,為這場遲來的救贖,拉開殘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