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破廟蛛網,在積塵上投下斑駁光斑。瑤慧對著一面碎銅鏡,用木梳理順打結的頭發。鏡中女子臉頰雖仍清瘦,卻已褪去病氣,眼尾那顆細痣在晨光下微微發亮——那是燃陽籽化去寒毒后,她重新找回的、屬于凡俗女子的生機。
“你看,這針腳是不是密些了?” 她舉起一件剛縫補好的粗布短褂,遞給蹲在火盆前煮粥的峰慕。自從病愈,她便攬下了附近幾家布莊的縫補活計,指尖的血泡結痂又磨破,卻再也沒咳過一聲血。
峰慕接過衣服,指尖觸到細密的針腳,想起昨夜她在油燈下瞇著眼穿針的模樣。他舀了勺野菜粥吹涼,遞到她唇邊:“昨日那王婆子又壓價了?”
“嗯,說我是‘不明不白的女人’,” 瑤慧低頭喝著粥,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陰影,“不過她答應把下批活計給我,夠我們買三升粟米了。”
兩人沉默地喝完粥。破廟外傳來打更人“卯時三刻”的梆子聲,驚飛了梁上的麻雀。峰慕拿起靠在墻角的竹掃帚——這是他在米鋪找到的雜活,每日掃完地能換兩個冷饅頭。
“今日去碼頭看看,聽說有商船靠岸,許能扛些輕貨。” 他故意把掃帚握得咯咯響,想讓瑤慧覺得他有力氣。
瑤慧卻按住他的手,指尖觸到他腕上那道仍未消退的青黑血痕:“你昨日掃完地,回來時臉都白了。聽老鄭頭的話,再養些日子吧。”
正說著,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老鄭頭背著藥箱站在門口,胡須上掛著霜花:“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 他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曬干的紅棗,“燃陽籽雖去了表癥,但底子還需溫補。這是我 last 次賒給你們的藥材了,藥鋪掌柜說再欠賬,就要拆我招牌了。”
峰慕正要道謝,老鄭頭卻忽然壓低聲音,望向廟外:“你們聽說了嗎?林府最近在城西懸賞尋人,畫像……有點像瑤慧姑娘。”
瑤慧端著碗的手猛地一顫,粥灑在衣襟上。峰慕立刻擋在她身前,聲音發緊:“懸賞?他們不是說瑤慧……死了嗎?”
“噓——” 老鄭頭關緊廟門,“聽說是林少新納的小妾也染上了怪病,府里的老嬤嬤們嚼舌根,說是瑤慧姑娘的‘臟病’纏上了他。林少發了瘋,要抓‘不干凈的源頭’去亂葬崗鎮邪呢。”
寒意順著峰慕脊梁骨往上爬。他想起瑤慧咳血時的模樣,想起亂葬崗那青黑色的手。原來那清髓丹的陰寒,竟還以這樣的方式,纏繞著他們。
“我們得走了。” 瑤慧的聲音在顫抖,卻異常堅定,“留在這里,遲早會被找到。”
去哪里?峰慕看著她蒼白的臉,又看看破廟里空空如也的米缸。他們身無分文,除了這破廟,這京城再無容身之處。
“往南走,” 老鄭頭忽然說,從藥箱底層摸出半塊碎銀,“這是我給兒子攢的棺木錢,你們拿著。南邊有個‘落霞鎮’,產一種能染布的茜草,或許能尋個活計。”
峰慕推拒著:“鄭伯,這怎么行……”
“拿著!” 老鄭頭把碎銀塞進瑤慧手里,“我那兒子若還活著,也該像你這般大了。你們……好好活下去。”
晨光中,老鄭頭的背影消失在廟門外。瑤慧攥著那半塊碎銀,淚水滴在上面,洇開一小片水跡。
三日后,峰慕用破布裹好瑤慧的針線笸籮,兩人悄悄離開了破廟。路過倚翠樓時,峰慕下意識地抬頭,看見二樓臨窗的位置,坐著個新的清倌人,正抱著琵琶彈唱——曲調依舊,人卻換了。
瑤慧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別看了,走吧。”
兩人混在南下的商隊里,一路顛簸。峰慕的身體依舊虛弱,時常在趕路時暈倒,全靠瑤慧用野果和溪水喂他。走到第七日,他們終于看見遠處山坳里升起的炊煙——落霞鎮到了。
鎮子不大,家家戶戶門前都曬著茜草,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草木香。瑤慧用那半塊碎銀租下了村尾一間廢棄的茅草屋,又用帶來的針線,幫鎮上的繡娘處理邊角料。峰慕則跟著村里的獵戶進山,撿些枯枝敗葉換米。
日子漸漸安定下來。瑤慧的縫補手藝好,繡娘漸漸把整匹的布料交給她漿洗;峰慕雖不能扛重物,卻能辨識草藥,常幫老獵戶挖些值錢的山參。傍晚時分,兩人會坐在門檻上,看著天邊的晚霞把溪水染成紅色,像極了瑤慧腕上那串用野紅豆串成的手鏈。
只是,峰慕時常在夜里驚醒,夢見亂葬崗的青黑手掌,夢見白衣人墨玉般的眼睛。他總覺得,那燃陽籽帶來的平靜,像水面的浮萍,底下暗流涌動。
這日,他跟著老獵戶進山,在懸崖邊發現了一叢罕見的“還陽草”。正當他小心翼翼地挖掘時,忽然聽見崖下傳來女子的呼救聲。
“救命!有沒有人啊——”
峰慕探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綢緞衣裳的少女,被困在崖下的荊棘叢中,腳踝似乎扭傷了。這荒山野嶺,怎么會有富家小姐?
他猶豫了一下,想起瑤慧說過“莫管閑事”,但那少女的哭聲實在凄厲。他解下腰間的草繩,慢慢往崖下爬去。
“姑娘,你怎么樣?” 他撥開荊棘,看見少女裙擺上沾滿了泥污,腳踝高高腫起。
少女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卻掩不住姣好的容貌。她看見峰慕一身粗布衣裳,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但還是忍著痛說:“快……快扶我上去!我是……我是鎮上許員外的女兒!”
許員外?峰慕想起鎮上最大的布莊就是許家開的。他剛要伸手,忽然瞥見少女手腕上戴著的那只羊脂玉鐲——那鐲子的形制,竟和他小時候在 orphanage 見過的、老嬤嬤戴的那只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少女忽然驚叫一聲,指向峰慕身后:“蛇!有蛇!”
峰慕猛地回頭,卻只看見一片茂密的草叢。再轉回頭時,少女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竟從袖中甩出一根細細的銀絲,纏向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 峰慕大驚,連忙后退。
銀絲擦著他的手腕飛過,釘入身后的樹干,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少女見偷襲不成,臉上的驚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果然是你。亂葬崗的‘虛明’之體,倒是讓我好找。”
峰慕渾身一僵。虛明之體?亂葬崗?她怎么會知道這些?
少女掙扎著站起來,雖然腳踝腫痛,氣勢卻不減:“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想見你。”
“你主人是誰?” 峰慕握緊了手中的還陽草,警惕地看著她。
少女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崖上傳來瑤慧的聲音:“峰慕!你在哪里?”
“瑤慧,別下來!” 峰慕急忙喊道。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再次甩出銀絲:“敬酒不吃吃罰酒!”
就在這時,峰慕手腕上那道青黑血痕忽然微微發燙。他下意識地抬手格擋,竟聽見“錚”的一聲脆響,銀絲被震得彈了回去!
少女臉色大變:“不可能!你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
峰慕自己也驚呆了。他看著自己的手,那道血痕此刻竟泛起淡淡的綠光,如同亂石橋下的心燈。
“峰慕!” 瑤慧的聲音越來越近。
少女知道再糾纏下去只會暴露,恨恨地瞪了峰慕一眼,從懷中掏出一枚煙霧彈扔在地上,頓時黃煙彌漫。等煙霧散去,崖下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地上那截斷裂的銀絲,和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的脂粉香。
峰慕癱坐在地上,心臟狂跳不止。那少女是誰?她口中的“主人”又是誰?為什么她會知道亂葬崗的事?還有自己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么?
瑤慧終于從崖上下來,看見他蒼白的臉色,連忙扶住他:“剛才怎么了?我聽見響聲……”
峰慕看著她擔憂的眼睛,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讓她再擔心了。
“沒什么,” 他勉強笑了笑,舉起手中的還陽草,“看,我挖到寶了。”
夕陽西下,落霞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峰慕握著那截斷裂的銀絲,感受著手腕上那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心中第一次生出疑惑:那白衣人給的燃陽籽,真的只是治好了瑤慧的病嗎?自己這凡俗之軀,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卷入了一場遠超凡人理解的紛爭?
落霞鎮的平靜生活下,暗流已經悄然涌動。而這對剛剛擺脫苦難的凡人男女,還不知道,他們以為的新生,其實只是另一場更大風暴的開始。那隱藏在凡間的古老契約,那關于“虛明之體”的秘密,正隨著許家小姐的出現,緩緩揭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