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月黑風高。
峰慕用破布將瑤慧裹得嚴嚴實實,背在背上。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壓得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失血后的虛浮感尚未消退,陰寒之氣又時常在骨髓里作祟,每走一步,膝蓋都像灌了鉛。
“放我下來吧……你喘得厲害?!?瑤慧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心疼。
“別說話,保存力氣?!?峰慕咬著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怕一松勁,就再也背不動她了。
從破廟到城西亂石橋,足有十里路。他們抄著最偏僻的近道,踩著沒腳踝的泥濘,避開巡夜的兵丁和打更人?,幓鄣目人月曉絹碓筋l繁,每一次都像在峰慕心上敲一下。他不敢停,只能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路過一片亂葬崗時,瑤慧忽然指著不遠處的土坡:“峰慕……你看那邊……”
峰慕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月光下,一個模糊的身影正跪在一座孤墳前,手里捧著一盞微弱的油燈,對著墓碑喃喃自語。那身影佝僂著背,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竟像是……老鄭頭?
“這么晚了,鄭伯怎么會在這里?” 峰慕心中疑惑。
瑤慧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墳……好像是……是他早夭的小兒子……”
峰慕想起老鄭頭曾說過,他兒子幾年前得了急病,沒錢醫治,就埋在了這片亂葬崗。此刻看到老鄭頭在寒夜里獨守孤墳,一股難言的酸楚涌上心頭。原來這世間苦命人,從來不止他們兩個。
“我們……快走吧?!?瑤慧低聲說,她怕老鄭頭看到他們這副模樣,又要徒增傷感。
峰慕點點頭,不再停留,背著瑤慧繼續前行。寒風吹過亂葬崗,卷起紙錢灰燼,打在他們臉上,像無數無聲的嘆息。
終于,在子時的梆子聲敲響時,他們來到了城西亂石橋下。
這是一座橫跨寒潭的古橋,橋身布滿青苔,橋下的潭水黝黑深邃,散發著刺骨的寒氣。此刻正值枯水期,潭水退去不少,露出大片濕滑的鵝卵石灘。
“仙長……說的是這里嗎?” 瑤慧的聲音在寒風中發顫。
峰慕放下瑤慧,扶著她靠在橋洞下避風。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潭水流動的嘩嘩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哪里有什么白衣人,哪里有什么仙丹妙藥?
“他是不是……騙我們的?” 瑤慧的聲音帶著哭腔,連日來的希望瞬間崩塌,“我們是不是……真的沒救了……”
峰慕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望著漆黑的潭水,水中倒映著破碎的月光,像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希望。難道那白衣人真的只是一時興起,拿他們尋開心?
就在這時,潭水深處忽然泛起一圈漣漪。緊接著,一點微弱的綠光從水底升起,越來越亮,最后停留在水面上,化作一盞巴掌大小的綠色燈盞。
那燈盞沒有燈芯,卻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圍的潭水。更奇異的是,燈盞周圍的寒氣似乎被驅散了不少,甚至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暖意。
“這是……” 峰慕和瑤慧同時瞪大了眼睛。
綠光閃爍,燈盞緩緩飄向他們,停在距離他們三尺遠的地方。燈盞中央,赫然躺著一顆米粒大小的白色光點,光點周圍縈繞著淡淡的金色霧氣,散發著一股奇異的清香,聞之令人心神一清。
“好香……” 瑤慧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她身上的癢痛感似乎減輕了不少。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在他們腦海中響起,正是那白衣人的聲音:“此乃‘心燈’,需以凡人至純心念點燃。若能讓此燈大放光明,燈中央的‘燃陽籽’便會成熟,可化去你體內陰寒?!?/p>
峰慕和瑤慧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希冀。
“如何……點燃心燈?” 峰慕連忙在心中問道。
“心念至純,無有雜染?!?白衣人的聲音淡淡道,“凡人七情六欲,最難純凈。你二人需同心同德,以畢生最真摯的念想,灌注于燈。若心不誠,或有絲毫雜念,心燈便會熄滅,再無機會?!?/p>
至純心念?
峰慕看著眼前的綠色燈盞,又看了看身邊瑟縮著的瑤慧。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倚翠樓見到她時,她抱著琵琶低頭的模樣;想起了她被林少拋棄后,在破廟里絕望的哭泣;想起了自己為了給她換藥,在亂葬崗忍受的痛苦;想起了這幾個月來,他們在破廟里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她,讓她活下去,像個尋常女子一樣,好好活下去。
瑤慧也看著心燈,眼中淚光閃爍。她想起了峰慕為她做的一切——那個在倚翠樓默默看著她的店小二,那個在破廟里為她奔波勞累的男人,那個寧愿抽干自己的血也要換她一線生機的傻子……
她心中也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再拖累他,想要和他一起,走出這無邊的苦海,哪怕只是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好過如今這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們……試試吧?!?峰慕握住瑤慧的手,兩人同時將目光投向心燈,將心中最純粹的念想,緩緩傾注而去。
起初,心燈只是微微閃爍,那白色光點也黯淡無光。
“心不誠,念不純?!?白衣人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絲失望。
峰慕心中一急,更加專注地想著瑤慧康復的模樣,想著他們未來的生活?,幓垡惨Ьo牙關,拋開所有恐懼和不安,只想著和峰慕一起活下去的希望。
漸漸地,心燈的光芒開始穩定下來,不再閃爍。那白色光點也似乎亮了一些,周圍的金色霧氣更加濃郁。
就在這時,瑤慧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鮮血猛地咳在手上。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也開始渙散。
“瑤慧!” 峰慕大驚失色,連忙扶住她,“你怎么樣?”
“別管我……” 瑤慧推開他,用盡全力看著心燈,“快……繼續……”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但她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如果心燈熄滅,他們就真的完了。
峰慕看著瑤慧痛苦的樣子,心中一陣劇痛。他想救她,可又不能中斷灌注心念。焦急、擔憂、害怕……各種情緒涌上心頭,讓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
心燈的光芒開始不穩定地閃爍起來,白色光點也黯淡下去。
“雜念叢生,心燈將滅。” 白衣人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
“不!” 峰慕在心中吶喊。他看著瑤慧越來越虛弱的身體,看著她眼中那即將熄滅的求生光芒,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涌上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雜念,腦海中只剩下一個畫面:瑤慧康復后,在陽光下對他微笑的樣子。那笑容,是他這一生中,見過的最美好的景象。
與此同時,瑤慧也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她看著峰慕眼中那毫不退縮的堅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就算死,她也要死在他懷里,也要讓他知道,他的付出,她都懂。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握緊了峰慕的手,將自己全部的意念,化作一個無聲的承諾: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就在這心念交匯的剎那——
“嗡——”
心燈猛地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綠色的燈盞如同翡翠般透亮,那白色光點瞬間膨脹,化作一顆鴿卵大小的金色丹丸,懸浮在燈盞中央,散發出溫暖而強大的能量,如同冬日暖陽,瞬間驅散了橋洞下的所有寒氣。
“燃陽籽,成!” 白衣人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訝異,似乎也沒想到他們真的能做到。
金色丹丸輕輕一顫,化作一道流光,飛向瑤慧。
峰慕連忙將瑤慧攬入懷中,只見那丹丸自動飛入瑤慧口中,化作一股滾燙的暖流,瞬間走遍她的四肢百骸。
“啊——” 瑤慧忍不住輕呼一聲,那股暖流所過之處,陰寒之氣如同冰雪般消融,身上的紅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皮膚漸漸恢復了血色。她原本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穩,蒼白的臉頰也泛起了紅暈。
僅僅幾個呼吸的時間,困擾了她許久的病痛,竟奇跡般地消失了!
“我……我好了?” 瑤慧難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手臂,感受著體內重新涌現的力量,淚水奪眶而出。
峰慕看著她康復的模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抱著她,任由淚水滑落。
心燈的光芒漸漸減弱,最終化作一點綠光,沉入潭水深處,消失不見。
橋洞下恢復了平靜,只有那殘留的暖意和淡淡的藥香,證明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多謝仙長!多謝仙長救命之恩!” 峰慕連忙對著潭水跪拜下去。
腦海中卻再也沒有傳來白衣人的聲音。
瑤慧也跟著跪下,對著潭水拜了幾拜。
兩人站起身,相視一笑,眼中都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
“我們……終于好了?!?瑤慧輕聲說,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正的笑容。
峰慕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嗯,我們好了。以后,我們再也不用怕了?!?/p>
他扶著瑤慧,走出橋洞。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石橋的縫隙,照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雖然不知道那白衣人究竟是誰,也不知道這“燃陽籽”是否真的根除了病根,但至少,他們活下來了。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破廟走。這一次,峰慕的腳步雖然依舊有些虛浮,但背上卻不再沉重?,幓鄣纳眢w也恢復了力氣,能自己走路了。
路過那片亂葬崗時,他們又看到了老鄭頭。他已經不在墳前,只在墓碑前留下了一個空了的藥罐和半塊沒吃完的饅頭。
峰慕和瑤慧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懷里掏出剩下的半塊干糧,放在了墓碑前。
陽光越來越亮,照亮了亂葬崗,也照亮了他們前行的路。
他們不知道,這顆燃陽籽的來歷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復雜,而那白衣人的出現,也并非偶然。更不知道,他們在亂石橋下點燃心燈的舉動,已經在無形中,觸動了某個隱藏在凡間的古老契約。
凡間的苦難或許并未完全結束,但至少,他們心中的那簇微火,已經點燃,并將照亮他們未來的路。
而在他們身后的寒潭深處,一雙墨玉般的眼眸正透過水波,靜靜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至純心念……倒是有趣?!?白衣人的聲音在潭底響起,隨即又歸于沉寂。
亂石橋下的奇遇,既是結束,也是另一段未知旅程的開始。而這一次,峰慕和瑤慧不再是無助的凡人微塵,他們手中,已經握住了一點點,改變命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