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云嶺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轉眼間已是十年光陰。青蚺寨的銅鈴在夜風里搖晃,李倩對著青銅鏡簪花,金步搖上的珍珠隨動作輕顫,映得她眼角的細紋愈發清晰。鏡中之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眉梢眼角盡是沉穩,唯有鬢角那縷白發,泄露了十年光陰的重量。
"夫人,姑爺有請。"侍女輕聲叩門,聲音里帶著幾分敬畏。自三年前林世雄成為青蚺寨二當家,李倩的身份便從"人質"變成了"壓寨夫人",只是這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這位夫人房中的檀香永遠比別處多燃一炷,那是她為凌仙谷的舊主蕭戰天所設的私祭。
李倩指尖劃過鏡面上的裂痕,那是五年前她試圖用發簪自刎時留下的。當時林世雄掐著她的脖子冷笑:"你以為死了就能解脫?林峰若見不到你完好無損,怕是連神刀的刀柄都不會讓我摸到。"從那以后,她便學會了在胭脂水粉下藏起鋒芒,就像林峰藏在市井街巷中的神刀。
青蚺寨的議事廳內,牛油燭火將林世雄的影子投在墻上,形如扭曲的毒蛇。他如今已不再穿月白長衫,取而代之的是玄色勁裝,腰間懸著三把淬毒短刀,正是尚官武親賜的"青蚺三絕"。
"上官老匹夫又要借刀?"林世雄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盞跳起,"十年了,他連神刀的刀柄都沒摸到,倒把我當狗一樣使喚!"
下首的灰衣謀士低聲勸道:"二當家切勿動怒,如今江湖傳言,林峰攜神刀隱于...""住口!"林世雄突然抽出短刀,刀刃擦著謀士耳畔釘入柱子,"什么狗屁傳言,分明是那姓林的在耍把戲!十年了,若他真想救人,早該帶著神刀來換了!"
話音未落,屏風后轉出一道黑影。尚官武拄著龍頭拐杖緩步走來,面上的刀疤在燭火下泛著猙獰的光:"世雄啊,你還是沉不住氣。"他抬手拂過墻上的虎皮,指尖在虎頭處輕輕一按,暗格彈出一卷泛黃的紙頁,正是當年林世雄獻上的半幅刀譜,"你看這'驚鴻九式',第七式'雁過長空'的破綻,我鉆研了三年才找到解法..."
李倩站在廳外,聽著屋內的對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些年她早已摸清青蚺寨的布局:尚官武表面放權給林世雄,實則通過密道掌控一切;而林世雄對她看似信任,卻在她屋內安了三處暗哨,連她每日用的香灰都要過篩檢查。
"夫人可是身子不適?"身后忽然傳來侍女的問候。李倩轉身,見是新來的小丫頭春桃,眼里還帶著未褪的天真。她心中一動,將袖口的錦帕塞進春桃手中:"勞煩去廚房取些桂花糖糕,這幾日總覺得嘴里發苦。"錦帕上繡著的并蒂蓮圖案比往日多出一針,那是林峰教她的暗語——"一"代表密道入口的第一塊松動磚石。
夜幕深沉,李倩坐在窗前,望著天上一輪殘月。十年前那個落雁崖的夜晚,林峰塞給她的密道圖早已爛熟于心,只是每次走到第三處轉角,總會想起他說的那句話:"若有一日走投無路,就往有光的地方跑。"她摸出貼身藏著的玉佩,那是林峰用半塊神刀碎片所制,在月光下隱約可見"等"字刻痕。
忽然,窗紙發出細微的聲響。李倩抬頭,見一只灰鶴停在窗沿,腿上綁著竹筒。她心跳加速,待確認四周無人,才小心翼翼取下竹筒。展開紙條的瞬間,指尖忍不住顫抖——是林峰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在末尾多了個墨點,那是他們約定的"急"訊標記。
"明日卯時,西崖老松。"她輕聲念出,目光落在落款的"驚鴻"二字上。這是林峰新的暗號,意味著他已掌握"驚鴻九式"的全部要義。十年間,她每隔三個月便會收到這樣的密信,從最初的"平安"到后來的"將成",每一個字都像火種,點燃她心中即將熄滅的希望。
卯時三刻,西崖老松下。
李倩踩著晨露而來,衣袖中藏著林世雄的"碧鱗令"。昨夜她故意將香灰撒在暗哨必經之路,又以頭疼為由支走了春桃,才換來這半柱香的獨處時間。松針上的露水落在肩頭,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清晨,林峰在凌仙谷的竹林里教她練劍,露水也是這樣沾濕了他的衣襟。
"倩兒!"熟悉的聲音從樹上傳來,李倩抬頭,只見一道青影躍下,落在她五步之外。來人穿著尋常獵戶的粗布衣裳,面上覆著半幅面罩,唯有眼睛如寒星閃爍——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林峰。
"你瘦了。"兩人同時開口,話音未落,已紅了眼眶。林峰抬手想觸碰她的臉,卻在半途停住,目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喉間像是塞了團浸水的棉絮,半晌才啞著嗓子道:"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久。"
李倩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卷圖紙:"青蚺寨的密道我已標清,尚官武的藏兵洞在第三處暗河下游。"她頓了頓,又摸出個小玉瓶,"這是'清露散',可解你上次說的'蝕骨香'之毒。"
林峰接過玉瓶,指腹觸到瓶身上的刻痕——正是他當年在黑市為她買的胭脂盒紋路。他忽然想起這十年間的種種:在西域大漠扮作駝商,在江南水鄉做過賬房先生,甚至在塞北的狼群中救過馬幫首領,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站在青蚺寨前,以絕對的實力碾碎所有陰謀。
"世雄最近在籌備'刀會'?"林峰展開圖紙,目光落在青蚺寨中央的演武場,"他想借各大門派之手逼我現身?"
李倩點頭:"三日后,江湖七大門派的使者都會來觀禮。尚官武表面上要退隱,實則想在刀會上逼林世雄交出神刀,坐收漁利。"她指尖劃過圖紙上的"聚義廳","那里有機關暗格,藏著當年蕭戰天師父的半本武學筆記。"
林峰瞳孔驟縮,蕭戰天臨終前曾提及,自己早年遺失過半部心得,沒想到竟落在尚官武手中。他忽然握住李倩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她的虎口:"明日黃昏,你找機會去后山的望鄉亭,那里有我埋下的信號彈。看到紅光后,就往密道方向跑,不要回頭。"
"那你呢?"李倩抬頭,發現他面罩邊緣滲出血跡,這才注意到他耳后有一道新鮮的刀傷,"你受傷了?是不是和'暗影門'的人交手了?"
林峰輕笑,摘下面罩扔進草叢:"不過是些跳梁小丑。這十年我早已摸清尚官武的人脈,明日刀會上,他的'毒蝎營'怕是自顧不暇。"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桂花糖糕,"記得你說過,青蚺寨的廚子總把糖糕做得太膩。"
李倩接過糖糕,鼻尖縈繞著熟悉的甜香,忽然想起十八歲生辰那日,林峰翻墻出谷,跑了二十里路只為給她買塊城里的桂花糖糕。那時的他衣角還沾著露水,眼里卻亮得像綴滿星辰。
"等這件事了結,我們去凌仙谷種竹子吧。"林峰輕聲說,指尖掠過她發間的金步搖,"師父生前總說,'望君歸'竹在春天長得最快。"
李倩點頭,將糖糕貼身藏好,忽聽遠處傳來梆子聲——卯時五刻,該回去了。她掏出"碧鱗令"扔給林峰:"世雄今晚要去查看藏兵洞,這令牌能讓你暢通無阻。"轉身欲走,卻被林峰一把拉住,塞進她手中一個小瓷瓶。
"里面是假死藥,關鍵時刻能救你一命。"他聲音低沉,帶著幾分哽咽,"這十年,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再也見不到你眼里的光。"
李倩喉間酸澀,踮腳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眼里的光,從來都是因為你。"說罷,她掙脫他的手,踩著露水匆匆離去,發間金步搖的聲響漸遠,卻在林峰心中蕩起層層漣漪。
深夜,青蚺寨的演武場燈火通明。林世雄站在高臺上,望著臺下各大門派的使者,心中涌起一陣得意。十年前那個在凌仙谷中唯唯諾諾的小徒弟,如今已是能號令江湖的梟雄,就連尚官武那老東西,也要對他客客氣氣。
"諸位,今日邀各位來,是想一睹神刀真容。"林世雄抬手,兩名壯漢抬出一個紫檀木匣,"不過在開匣之前,我有個好消息要宣布——"他目光掃過人群,落在角落里戴著斗笠的灰衣人身上,"我的夫人,即將為我添丁了。"
臺下頓時響起一片賀喜聲,李倩坐在二樓雅座,指尖緊緊攥著帕子。她知道林世雄這是在向尚官武示威,暗示自己已徹底掌控青蚺寨。忽然,她瞥見臺下灰衣人袖口露出的青色紋路——那是"暗影門"的標記,正是今早襲擊林峰的人。
戌時三刻,梆子聲響起。林世雄正要打開木匣,忽聽寨外傳來陣陣狼嚎。他皺眉走到欄桿邊,只見西北方騰起一片火光,正是藏兵洞的方向。
"二當家,不好了!"一名嘍啰氣喘吁吁跑來,"有人劫了軍火庫,還放火燒了糧草!"
林世雄臉色鐵青,伸手摸向腰間的短刀,卻發現"碧鱗令"不知何時已不翼而飛。他猛地轉頭看向李倩,卻見她正捂著心口倒在侍女懷中,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正是他平日里給她下的"牽機散"癥狀。
"夫人!"林世雄沖過去抱住她,卻在觸到她脈搏時渾身發冷——脈搏微弱卻沉穩,分明是服了假死藥。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她屋內聞到的異香,那是能掩蓋藥味的"雪蘭香"。
"林世雄,別來無恙。"熟悉的聲音從屋頂傳來。林峰揭下斗笠,神刀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銀弧,刀鞘上的九色鹿皮泛著冷光,正是當年蕭戰天傳給他的"驚鴻"。
臺下一片嘩然,各大門派使者紛紛后退。尚官武從暗影中走出,拐杖重重敲擊地面:"林峰,你果然沒死!"
林峰冷笑,刀尖挑起木匣的銅鎖,神刀出鞘三寸,寒芒頓時籠罩全場:"尚官武,你以為藏起師父的筆記就能參透'驚鴻九式'?可惜你永遠不知道,這套刀法的精髓不在于殺,而在于守。"
林世雄趁機將李倩推向身后,短刀出鞘:"姓林的,你以為今日能活著出去?"他揮手示意,四周突然涌出數百名弓箭手,箭頭泛著幽綠——正是青蚺寨的"毒箭營"。
林峰卻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半卷刀譜拋向空中:"你看看這是什么?"火光中,刀譜上的字跡竟漸漸消失,露出背面的密文——那是蕭戰天用獨門密語寫下的陷阱地圖。
尚官武臉色大變:"你早就知道..."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劇烈的爆炸聲,正是他暗中布置的火藥庫。原來林峰十年前故意放出假消息,引尚官武將火藥藏在標注的"密道"里,此刻全都成了炸毀青蚺寨的引子。
"動手!"林峰暴喝一聲,神刀展開"驚鴻九式",刀光如梨花紛飛,瞬間逼退最近的弓箭手。林世雄咬牙撲上,短刀直取他咽喉,卻見林峰突然變招,刀背重重敲在他手腕穴位,劇痛讓他握刀不穩,短刀跌落塵埃。
"為什么?"林世雄捂著手腕后退,"你明明可以殺了我!"
林峰收刀入鞘,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師父說過,刀是兇器,但握刀的人可以選擇慈悲。"他轉頭望向尚官武,后者正試圖從密道逃走,"不過有些人,不配得到慈悲。"
尚官武還未觸及密道入口,便覺一陣刀風襲來,神刀擦著他耳際飛過,釘入墻壁,刀刃震顫發出清鳴。林峰緩步走來,袖中甩出繩索,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當年你害死師父,今天該還債了。"
此時,李倩已在春桃的攙扶下起身,她摸出懷中的信號彈朝天空發射,紅光映得眾人面容如血。林峰見狀,伸手將她護在身后,神刀在火光中劃出半圓,擋住了最后一波弓箭手的襲擊。
"走吧,去凌仙谷。"他輕聲說,握住她的手穿過混亂的人群。身后,青蚺寨的火光漸漸吞噬了過去十年的恩怨,而前方,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正越過蒼云嶺,照亮他們腳下的路。
李倩抬頭望向天際,見東方既白,忽然想起林峰曾說過的話:"真正的光明,從來不是沒有黑暗,而是知道黑暗終將過去。"她握緊他的手,感受到掌心的溫度,終于露出十年間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這一戰,終將載入江湖史冊。但于他們而言,不過是漫長歲月里的一個逗號——往后的日子,還有無數個黎明與黃昏,等著他們一起走過。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