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更漏聲,帶著沉悶而規律的“嗒…嗒…”聲,透過地牢那看似溫潤實則隔絕一切的白玉墻壁傳來。棲月赤著腳,蜷縮在鋪著厚厚雪貂皮的軟榻上,目光空洞地盯著自己纖細的手腕。那里纏著一圈褪了色的、粗糙的紅繩。這是三個月前在破廟那夜,蕭燼撕下自己衣袍內襯,用來給她包扎手腕傷口的臨時布條。如今,這條飽經風霜的紅繩被藥汁反復浸透、干涸,變得堅硬如鐵,顏色也由鮮紅褪成了暗沉的褐色,緊緊勒在她腕間,像一道無法愈合的恥辱烙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冷香,那是“雪中春信”,母親生前最愛的熏香,此刻卻成了囚籠中最精致的諷刺。
這座與其說是地牢不如說是華美囚室的所在,處處透著令人窒息的詭異。地面鋪著價值連城的暖玉,赤腳踩上去溫潤舒適,卻隔絕了地氣,讓人感覺懸浮于虛空。四壁嵌著打磨光滑的白玉,反射著燭火幽光,將人影拉得模糊而扭曲。雕花紫檀木的拔步床掛著如煙似霧的月影紗帳,風過無痕。靠窗的黃花梨木案幾上,一盆綠萼梅開得正艷,冷香幽幽。每一處奢華都透著精心計算的囚禁,提醒著她身份——一個被仇人豢養、等待榨取價值的囚徒。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烏木門被推開。啞婢低著頭,捧著一個青瓷藥碗,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她將碗輕輕放在床邊的矮幾上,比劃了一個喝藥的手勢。棲月目光掃過那碗沿熟悉的一道細長裂紋——和破廟里那個染血的粗陶碗一模一樣。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端起碗作勢要喝。就在碗沿靠近唇邊時,一束微弱的月光恰好透過高墻上唯一一扇鑲嵌著水晶的狹窄天窗,折射進來,精準地穿過碗沿那道裂紋,在對面光潔的白玉墻壁上投下一小片晃動的光斑。
棲月心頭一動,借著喝藥的姿勢,微微調整角度,讓那光斑清晰地映在墻上。借著這點微弱卻集中的光亮,她凝神看向碗底——在深褐色的藥渣沉淀物中,赫然粘著一片小小的、邊緣不規則的、帶著暗紅血絲的……指甲碎片!那片指甲的形狀極其特殊,小指邊緣明顯多出了一小截不自然的弧度!是六指的特征!
“阿雪……”棲月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險些失手捏碎瓷碗。她強行壓下喉間的驚呼,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在這時,腳踝上的金鏈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急促而刺耳的“嘩啦”聲響!
棲月猛地抬頭,瞳孔驟縮。蕭燼不知何時已如幽靈般立在門內的陰影里,高大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穿著玄色常服,蟒紋暗繡在幽微的光線下若隱若現,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穿透昏暗,牢牢鎖在她身上。他踏著無聲的步伐,一步步從陰影中走出,蟒紋靴底踩在溫潤的白玉地上,發出極輕微的“嗒、嗒”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棲月緊繃的心弦上。
“藥,為何不喝?”他停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聽不出情緒,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棲月放下藥碗,碗底與矮幾碰撞發出清脆一響。她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怕苦。”
“沈家大小姐,連割腕放血都不怕,倒怕這點苦?”他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赤裸裸的嘲諷。
“王爺說笑了,”棲月垂下眼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硬化的紅繩,“血是流給自己的,藥是別人給的。流自己的血,心里有數;喝別人的藥,生死難料。”
蕭燼眸色一沉,周身氣壓驟降。他猛地俯身,帶著雪夜寒意的修長手指如同鐵鉗,狠狠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將她整個人重重按在冰冷的雕花紫檀木床柱上!巨大的撞擊力讓棲月眼前一黑,窒息感洶涌而來。
“生死難料?”他冰冷的鼻息噴在她慘白的臉上,聲音里淬著毒,“你的生死,從來都在本王一念之間!”
棲月被迫仰著頭,肺里的空氣被急速抽離,視線開始模糊。就在這瀕死的邊緣,一股極其熟悉的、清冽幽遠的冷香卻突兀地鉆入她的鼻腔——雪中春信!這獨屬于母親的熏香,此刻竟濃烈地縈繞在蕭燼的衣襟袖口之間!這種香極其復雜,需要采集寒冬臘月清晨帶著霜露的綠萼梅蕊為主料,混合數十種珍稀香料,窖藏三年方成。這地牢里雖有熏香,卻絕不可能沾染如此新鮮濃烈的、仿佛剛從枝頭采摘的氣息!除非……除非他每天親自去梅園采集帶露的花蕊!
“王爺身上……”棲月艱難地擠出破碎的聲音,因缺氧而渙散的目光卻帶著一絲洞悉的銳利,死死盯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有謝家星砂的味道。” 那是欽天監監正謝臨舟獨門調配的占星之物,帶著獨特的、微腥的礦石氣息,與梅香格格不入。
蕭燼掐著她脖子的手猛地一僵!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愕,如同平靜的深潭被投入巨石。這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棲月的眼睛。她抓住這瞬間的破綻,眼睫一顫,身體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氣般軟倒下來,頭無力地歪向一側,仿佛徹底昏厥過去。
地牢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棲月“昏睡”中微弱而紊亂的呼吸聲,以及金鏈偶爾隨著她身體無意識抽動而發出的細碎輕響。蕭燼依舊維持著俯身掐按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他掐著她脖子的手并未立刻松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結,仿佛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噴薄而出的暴戾。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他深沉的視線如同實質,在她蒼白脆弱、布滿細汗的頸項和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反復巡梭,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專注,又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掙扎。
最終,那鉗制著她生命咽喉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松開了力道。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籠罩著榻上“昏迷”的少女。他沉默地站在榻邊,垂眸看著她,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緒。過了許久,久到棲月幾乎要偽裝不下去,他才極其輕微地、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輕得像錯覺,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接著,棲月從睫毛的縫隙中,看到了讓她心神劇震的一幕——蕭燼竟然解開了自己身上那件象征權勢與冰冷的玄色大氅!他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僵硬,小心翼翼地將還帶著他體溫的厚重氅衣,輕輕覆蓋在她單薄的身體上。氅衣的邊緣滑過她的臉頰,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混合著冷冽松香與淡淡血腥氣的味道。做完這一切,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牢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三更聲清晰地傳來。確認腳步聲徹底消失后,棲月猛地睜開眼,眼中再無半點迷蒙,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劇烈的心悸。她迅速坐起身,小心地掀開那件還帶著余溫的大氅,如同掀開毒蛇的皮。她摸出發髻中那根不起眼的金簪,手指在簪頭一處極其細微的凸起上用力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簪頭彈開一個暗格,里面卷著一小片薄如蟬翼的羊皮紙。棲月屏住呼吸,將羊皮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似乎空無一物。她湊近,將溫熱的呼吸輕輕呵在冰冷的羊皮紙上。隨著氣息的氤氳,紙張表面漸漸顯現出淡紅色的、極其纖細的線條和文字——那是一幅用朱砂繪制的地圖!那朱砂的顏色,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心頭發顫的鐵銹腥氣。這是用父親的血畫的!地圖的終點,清晰地標注著兩個古篆小字:“月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