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了激動人心的旅程,開啟了我夢幻人生的第一次遠行。車內“咯咯”的笑聲如串,腳下滾滾的車輪不斷。窗外一甩而過的山山水水,我已無心看它們長啥模樣——在我的眼目中,它們已渺小得讓我不屑一顧。我豪情萬丈的世界里,已容不下這些微不足道。
我正在如同快刀斬亂麻一般地與過去決裂,速速地離開一個一刻不想多待的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都妙不可言,前方的風景為我獨美。我雀躍的心在飛揚、在歌唱。我清楚地知道,我這是要去夢寐以求的省城,那里才是我的天堂我的夢。
汽車在經過八個小時的飛奔后,省城如同一幅美麗的畫卷,在我面前徐徐展開。我使勁掐著自己早已魂不附體的肌膚,反復確認著這不是夢。夾在爭先恐后的人群中,我拼命擠過車內狹長的通道,迫不及待地想要沾到省城的地氣,呼吸省城的空氣,一睹省城的人們。
眼前的一切,哪還是那座窮山溝可以媲美。省城的天空亮麗如新,省城的空氣鮮得醉人。腳下的柏油馬路,每踩一步都讓我流連忘返。我們這群土包子撒在省城的狂熱和繁華中,我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土有同這里格格不入的地方。我,早該屬于這座城市。
帶隊的領著我們去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進過的館子。老板滿臉掛著搖搖欲墜的汗珠,正在鍋邊手忙腳亂地揮舞著。見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到來,老板手中鐵勺“哐啷”一甩,撩起油油的圍布往臉上一抹,笑呵呵地迎上來,把我們請進店。
蜂擁而至的三十余人和幾十只鼓鼓脹脹的大麻袋,把老板不到三十平米、暗暗的飯店塞得滿滿地。角落里衛生間門外,霎時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排隊等候的男人們露著滿嘴的黃牙,“嘿嘿”地拼著嘴勁講著葷段子。女人們你撩我一把、我揍你一拳,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姑娘姐妹們扭頭捂嘴紅著臉偷偷地笑著。
都釋放過了,黑壓壓一片人擠在兩張斑斑駁駁的大圓桌邊,蠶食起了老板端上來的美味。不多一會兒,桌上便只剩下一片杯盤狼藉。省城的老板絲毫沒介意這群鄉巴佬的粗。
帶隊的吆喝著領我們走出飯館,繼續上車去找住宿的旅館。載我們的汽車再次啟動后,窗外緩緩而過的不再是令人厭惡的綠,取而代之的是省城的五光十色。此刻,我只希望腳下的車輪滑動得慢些、再慢些,讓我好好把省城的樣子看個夠。
省城的車不用開這么快了。事實上,人流如織、川流不息的省城,車就是想快也難了。而這一切,都似是專門為我準備,只等我的到來。我很快融化在了眼前這座天宮一般的城市里。
一個小時之后,再次被帶隊的吆喝著下車時,癡癡望著窗外的我,甚至沒有聽見,直到被人猛地一把拽起來。我們下車后,循著昏暗的燈光,穿過一條窄窄的、幽深的巷子,拐進了一家兩樓一底的旅館。
我第一次住進了旅館,還是省城的旅館。旅館里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床、被單和擺設。舊是舊了點,但疊放得還算整齊。屋里的燈光雖然有些枯黃,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味兒,但省城旅館留給我的好印象,絲毫沒有改變。
我們六個女同胞住一間,兩人一床。躺在床上,我徹底失眠了。滅燈后的黑暗中,我內心絲毫沒有來自陌生環境的恐懼,而是被幸福填得滿滿地、實實地,不留一個空隙。我甚至全然想不起昨天發生的一切。
僅僅躺著的這床,就足夠我在驕傲的妹妹面前炫耀。還有白白的四壁,我想象著,上面該是鑲嵌了無數雙眼睛,正鬼鬼地一眨一眨,嘲笑著父親的竹籬笆。這么想著,我不禁伸手在床沿上輕輕地摩挲來摩挲去,是那么的順滑,哪像家中那粗糙的破床板,還“吱嘎吱嘎”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響。
屋外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夜空中,時遠時近、忽高忽低,和著時而劃過的汽笛聲,讓我如癡如醉。此刻的我被美好的未來卷著走得遠遠的、飄得高高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唾手可及。
夜半時分,我終于沉沉睡去,很快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我做了一個夢:
一位時髦女郎,頭頂大波浪,腳穿高跟鞋,嘴上抹著富貴紅,臉上架著大墨鏡,身著紅旗袍,手持大哥大,開著桑塔納,瀟灑地疾馳在一望無垠的公路上,向著遠方的大山深處呼嘯而去。
不多一會兒,時髦女郎的豪車一路高歌著來到了一座小山村。眼前寬敞的公路戛然而止,一條似曾相識的羊腸小道躍然眼前。原來,是多年前大山里走出去的女孩兒,如今衣錦還鄉了。
不等時髦女郎下車,車邊已圍上來好幾個男男女女,忙忙碌碌一通開車門扶人,取行裝。時髦女郎被攙扶著下車時,一位點頭哈腰的男人躬身上前,抬起肥大的手掌緊緊地擋在時髦女郎的頭頂,小心翼翼地避讓著可能的撞擊。
突然,眼前原本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大氣而明亮的長廊。艷陽高照下,綿延至長廊盡頭的紅地毯,顯得格外鮮艷奪目,兩旁擺滿了一盆盆五顏六色的鮮花。
被簇擁著的時髦女郎,渾身上下透出成功人士才有的非凡氣度。只見其目光熠熠,顧盼生輝,豐盈而不顯臃腫的體態,邁著輕快的腳步,和著舒緩的音樂,踏上紅地毯,款款走向長廊的另一頭——早有人迎候于此。
走完長廊,時髦女郎頓感眼前一亮。富麗堂皇的廳堂里,四角云霧升騰,“呼”地閃出了好多人,列隊齊聲高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大家是以無比隆重的方式迎接著時髦女郎榮歸故里。眼前的一切,太有儀式感。
已有些頭暈目眩的時髦女郎,睜眼一看,自己的親人竟然也加入到了歡迎的列隊中。但見父親臉上笑顏如花,樂得張大的嘴久久合不上。母親沒有附和在眾人的“歡迎”聲中,卻是滿臉按捺不住的喜悅,上下唇不停地抖動著、拉扯著。
妹妹沖自己投來無比艷羨的目光,目光中似是夾帶著幾分乞求。弟弟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只見其背著一雙肉肉的小手,耀武揚威地踏著方步,來回穿梭在列隊的人群中,向眾人炫耀著自己了不起的姐姐。
這時,媚態可掬的身邊人,輕聲提示時髦女郎道:“老板,請移步前廳用餐了。”說罷,做出“請”的動作。
我一下子醒來,是姐妹們叫我起床了。夢中醒來的我,翻身下床疾步來到窗邊,放眼望去,省城的天空已是霞光萬丈,大街上一派車水馬龍。我悄悄地揣著昨夜的夢,在省城開始了嶄新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