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出旅館來到樓下集中后,跟隨領隊步行了大約十分鐘,來到街邊一個早點鋪。在領隊的催促下,大家快速地扒拉了幾口,我們被繼續帶到了附近的一個勞務市場。
我夾在大隊伍中間,但聽走在最前面的領隊一路上比比劃劃著,喋喋不休地對大家講著注意事項。我努力地聽著,都一一記住了:如果有人肯給我們一份工作,得聽人家的話,替人家把活兒干好,不然就拿不到工資,甚至會被開除。
到了勞務市場,領隊再次把大家集中到面前,高聲地重復了一遍路上講過的話,便算是完成了使命。接下來我們這群人就要在這里兜售自己,等待雇主來領人了。當領隊的沖我們擺擺手,著急地轉身離去那一刻,我竟然莫名地眼眶一熱。但僅那么一瞬間,我立即又變得強大起來,并在內心暗自嘲笑自己:這哪還像干大事的?離了你領隊,偌大的省城,還能找不到工作?我不斷鼓勵著自己。
我們這一群人來了之后,不斷有人走上前來問一問、瞅一瞅。只是,都好一陣了,我們的人竟然無一被領走。眼看別人陸續找到了主,這時,我們中有人提議,大家不要扎堆,而分散在各個角落里,這樣興許更能有被領走的機會。這一提議,立即得到了大家的贊同。于是,我們扛著各自的行李包,迅速淹沒在了人海中。
周圍身邊一下子沒有了熟人,我內心猛然升騰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不過很快,我就很幸運地被一位雇主相中,這讓我立即又開始嘲笑自己了:怎么就這么沒出息呢?
相中我的雇主,是一位中年男人,大約一米七五的身材,微微發福,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面龐清秀,整個人看起來還算精干。男人這是領我去他家當保姆,我內心不禁暗喜:省城的工作,果然好找。
我隨同男人走出勞務市場,遠遠地貌似在人群中瞥見了我們的人,對方也似乎看見了我。我們彼此不太確定地沖對方揮揮手、點點頭,我便繼續跟著男人匆匆地去了。來到外面的停車場,上了他的一輛面包車。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我們來到了一個略顯老舊的居民樓前。男人將車靠邊停了下來,從駕駛室走出來,替我打開車門,接著取下我的行李包扛在肩上,示意我跟著他上五樓他的家。就這樣,我在這個男人家里當起了保姆,我在省城擁有了第一份工作。
我們到家時,大約上午十點左右。中午,家里的女人回來了。我和男人坐在客廳里,見女人開門進屋,男人立即笑呵呵地起身迎上去,幫女人取下手中的包,接著轉身向我介紹了女人,讓我叫胡姨。
女人換完鞋走向客廳的一瞬間,我簡直驚呆了。這女人和我昨天晚上夢見的時髦女郎的形象,幾乎沒有兩樣:頭上的大波浪,臉上的大墨鏡,身上的紅旗袍。再一看脫門邊的鞋,天啊,同樣的高跟鞋。唯一不同的是,女人的嘴上涂的不是富貴紅,而是夸張的雞血紅,讓我立即聯想到了剛生過蛋的母雞的屁股。
見我傻傻地呆立著,女人厭惡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反應過來。我沒想到,女人給了我一份這樣的見面禮,心中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卻又立即想起了領隊對我們說過的話,于是趕緊滿臉堆笑地叫了一聲:“胡姨好!”
眼前的女人鼻腔里“哼”了一聲,算是應答,臉上仍是沒有絲毫的笑容。我內心頓感有一種東西在往下面沉,我努力地試圖托起,兩種力量就這么上下拉扯著。這時,男人對我叮囑道:“小陳,家里的事,讓胡姨教你,你學著做。”我如同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應答著。
男人交待完,女人不聲不響地走進了廚房,我立即跟了進去。只有我們二人時,女人轉過身來,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來。女人這樣,讓我越加局促起來。足足幾分鐘,女人終于開口了,讓我把身份證交給她。
我連聲道“好”后,逃也似地回到客廳,趕緊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接著在行李包中一通胡亂翻找,取出了身份證,再次回到廚房,恭恭敬敬地交到了女人的手上。女人接過去看了看,揣進了衣袋中,接著又從頭至腳地打量起我來。
這女人讓我感覺實在有些怪怪地。這時的我已不僅僅是局促了,早被女人看得背心直冒冷汗。興許是我的表情提醒了女人,女人總算不再盯著我,而示意我隨她做起了廚上的活兒,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城里的家務活兒雖然是第一次干,但農村的可沒少干。見我手腳還麻利,女人領著我從廚房到各間屋子,逐一快速地指點了一遍。二十分鐘的樣子,我領完了所有的任務: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扔垃圾。接下來是周末,女人領著我干了一天,女人上班后便不再管事,全部交給了我。
都快做到一周了,兩人只字不提我工資的事。我心里一直念叨著:這得開我多少呢?要不自己主動問問?但又立即顧慮重重起來,終究仍是沒有開口。
總算又等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在家,男人開口了。我被告知將從他們家拿到七十元的月工資,由他們管吃管住。但前提是我干的活兒得讓胡姨滿意才行。
一旁的女人,不等男人說完,張著血紅的雞屁股,厲聲打斷男人,沒好氣地沖我道:“第一周只當你實習了,從第二周起再和你說工資的事,之前來做的人也都是這么著。”稍作停頓后,女人接著告誡我道:“你可得多用點心,到時別怪我苛刻!”
男人趕緊附和道:“是的,是的,你多多照胡姨的要求做,工資的事都好說。”說著,女人厲聲叫我隨同她一塊兒去了衛生間。但見女人從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的布手套戴上,往窗臺上重重一抹,白手套上立即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
女人向我出示著被染上黃色的白手套,用凌厲的目光逼視著我,惡狠狠地呵斥道:“就你這樣做,叫我怎么開你的工資?”女人這一出,讓我感到大為震驚:照這個標準,這活兒可就沒法干了!我沒吭聲,內心卻是一下子翻江倒海起來。女人全然無視我的反應,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我再次失眠了。這是來省城后,我的第二個不眠之夜。直到凌晨時,才暈暈乎乎入睡,很快便又做起了夢。然而,這次做的不再是令我沉醉的美夢,而是讓我欲罷不能的噩夢——夢中的時髦女郎已變得面目猙獰,不再是原本成功女人的高貴形象。
而自那晚以后,這噩夢就反復出現在我在女人家的幾乎每一個夜晚,直到一個月以后我離開時,都仍是陰魂不散似地纏繞著我。看來,這臭女人是想掐碎我的美夢了。這么想著,我不禁不寒而栗。
迫于女人的淫威,我每天不得不使勁地把女人家的角角落落,一遍又一遍地擦著,只因擔心拿不到工資。好不容易熬到了又一個周末,這天,我被男人和女人一同叫到了跟前。我已猜到七成是要和我說工資的事了。
果然,女人搶先開口了,告訴我,根據我干的情況,只開到我五十元的月工資,理由是白手套上仍是有黃色。我咬咬牙沒說什么,心里想著:五十元就五十元吧,只要能拿到手。
殊不知,沒過兩天,我就攤上大麻煩了。原來,女人的一條金項鏈不知弄什么地方了,女人咬定被我拿走了。任憑我如何解釋,以至我把行李包以及渾身上下,都給她檢查了一個遍,仍是沒有換來女人的信任。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如此奇恥大辱。百口莫辯的我,委屈得淚水奪眶而出。那一刻,我想家了,特別特別地想。離家后,我還是第一次想家,想得如此的深切,可是我已回不去了。
晚上,我雷打不動地重復著在女人家都會做的噩夢。為著丟失的金項鏈,女人用盡了世界上最難聽的語言辱罵我,試圖逼我承認,還威脅我,如果不承認就隨時將報警,暫時沒報警也是給我機會,但看我表現。
不料,第二天,男人找出了女人的項鏈,在床底的地面被發現。項鏈失而復得,但這件事情并沒有改變女人對我的誣陷:“我拿了她的項鏈,迫于壓力,擔心她報警,我只得偷偷地拿出來放地上。”
被女人強行潑上這臟水,我終于下決心走人。這里已不容我多留,我向男人提出來,希望能盡快結算我的工資,還我的身份證。殊不知,事情遠非我想象中簡單——男人在這個家中,根本做不了主,事實上我也是早看出了這一點。
見我竟然提出來要走,女人粗暴地沖我扔了一句:“隨你去,沒人留你。”在我多次苦苦哀求后,女人給打發乞丐一樣,付給了我一半的工資,理由是拿項鏈的事沒報警,已是對我客氣了,只配拿這點工資,再想多的沒門了。卻只字不提還我身份證的事。
此刻我已明白,女人內心并無意放過我。我不再提走人的事,而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心想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先拿回身份證。
這天,我去樓下扔垃圾,沒有著急回去,而是在小區里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兒。這時,對面走過來一個人,一看,正是住女人家對面,一個我自打第一眼見著,就在內心賜給了“吹火筒”的老女人。
這“吹火筒”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年紀,長著跟豬嘴一樣、滿是皺紋的一張嘴。小時候聽老人們講,這樣的嘴在麻衣相學上被稱作“吹火口”,說形象點就是如同吹火筒一樣的口,有著這種嘴相的人十有八九愛搬弄是非。
果然如老人們所言,住我家旁邊的伯母,就是典型的“吹火口”。每逢雨天不干活兒,她準會來我家,同母親家長里短,不出一會兒,便把母親說得淚眼婆娑。有時母親實在受不了,也不怕得罪這伯母,直接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
話說迎面走來的“吹火筒”,見我悶悶不樂,做出一副關切的樣子,向我伸過手來撫摸著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想家了。我一下子失聲痛哭起來,“吹火筒”竟然如此貼心,我瞬間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吹火筒”趁機拉著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不等我開口,“吹火筒”對我絮叨開了,說自從我進了對面的家門,她就一直在關注著我,也料定我不會有好日子過。這不,來來去去的保姆也無一不在她的關注之中。接著,“吹火筒”眉飛色舞地講起了那女人的故事。
聽了“吹火筒”的講述,我才得知,這女人原來如此的不幸和可憐。以至一段時間來對她的恨,頃刻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同情和憐憫。
女人姑娘時為方便念書,住進了嫁到鎮上的姐姐家。有一次,姐姐外出了幾天,被禽獸姐夫給活活糟蹋了。姐姐回家后,見妹妹跟變了一個人似地,成天郁郁寡歡,任憑姐姐怎么問,妹妹就是不開口。直到妹妹的肚子鼓起來,姐姐才明白了一切。
發生這樣的丑事,懦弱的姐姐除了傷心和氣憤外,別無選擇,只得偷偷領著妹妹打胎后將其送走。妹妹從此輟學去了外面,再無音信。兩年后,家人經多方打聽,才得知妹妹出去后便墜入風塵,當起了坐臺小姐,被風月場的男人蹂躪成了眾人眼中的浪女人。
這個消息對家人無異于晴天霹靂,卻也只能搖頭嘆息。話說這女人放逐了幾年,靠著出賣自己的青春和肉體,賺來一堆沾滿污穢的紙,卻落得一身的臟病,再無生活的盼頭,萬念俱灰之下,選擇了輕生。
不料,被路人給從河中救了起來,這好心人后來做了女人的丈夫。說著,“吹火筒”指了指對面的護城河,我便明白那是女人險些掉了命的地方。
話說結婚后,二人多年沒有孩子,不說也是女人的問題了。由于強烈的自卑心作祟,女人十分擔心男人隨時將可能離開她。于是變得越發敏感多疑,原本夫妻二人完全可以自己承擔的家務,女人為了拴住男人的心,竟然突發奇想,去勞務市場雇年輕漂亮的保姆來家里干活兒,為的是讓丈夫不去外面亂來。
這荒唐的想法和做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雇來的一個又一個保姆,女人卻是絕對不會讓男人有越雷池半步的機會,而只是借著在變態地折騰保姆的過程中,消耗著男人的自尊。
據“吹火筒”講,但凡在女人家做過保姆的姑娘們,不久都會知道女人的故事。我心想,那一定是你的功勞了。這“吹火筒”還說,對女人的一切,小區的人住得久一點,在大家一傳十、十傳百中,基本無人不知。
“吹火筒”的講述,讓我更加堅定了走的決心。那一刻,我內心竟然感激起了“吹火筒”。
當天晚上,我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想了很多脫身的辦法。第二天,洗衣服時,我將一整袋的洗衣粉全部倒進了盆里,加了少量的水,攪了幾把,見衣服都裹上白白一層了,再擰起來晾著。
男人和女人拿起晾干的衣服準備穿上時,不約而同傻眼了,質問我怎么回事。我不語。二人看出是我惡作劇,不多問。那一刻,我暗想:這下看你們還要不要留我。
第二天,我照做。就這樣,我接連做了幾天。直到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再沒來換,女人歇斯底里地和我大吵了一架。我沒有更多還擊,只是借機繼續求她讓我走人。女人罵夠了平靜下來,自己拾起衣服往水池邊去了。那一刻,我徹底絕望了,直感身心疲憊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我做著同樣的噩夢。夢中的臭女人,已變成十足的惡魔,但見其張牙舞爪地向我陣陣猛撲過來。我嬌小無力的身軀很快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女人張著血盆大口,兇神惡煞地對我說,她要掐死我,然后吃掉我。
我嚇得渾身軟作一團,口中使勁地求饒。可是女人重重地壓在我身上,在極度的恐懼襲擊之下,我的嘴怎么也張不開。終于,我在一番拼命的掙扎中醒來,大喊出聲:“不要,不要!”
醒來的我,發現自己早已滿頭大汗,渾身抖個不停,胸腔里“嘭嘭”亂跳。就在我努力睜開雙眼的一瞬間,竟然看見女人正怒目圓睜地站在我的床前,門外的男人耷拉著腦袋,似是一個犯下大錯、聽憑處罰的孩子,兩人看起來吵過嘴的樣子。
眼前的一幕,讓還沒來得及從噩夢中解脫的我,立即又驚恐萬分,半死地蜷縮起來,口中不由得又重復起了夢中可怕的喊叫聲:“不要,不要!”我早已大腦一片空白,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從那晚起,我變得無比膽戰心驚,每天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一攤活兒。可怕的是,當天晚上的夢,接連被重復了好幾個晚上。當最后一個晚上再次驚醒過來時,我看見女人正十分緊張地從隔壁走來我的房間。
眼前的女人,面色蒼白,極度憂傷,甚至已完全崩潰。只見其走到近前還不到我床前,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沖我“咚咚咚”地磕起了頭,讓我實話告訴她,是不是她男人欺負我了,以至讓我在夢中發出了恐怖的求救聲。
那一刻,眼前的女人,不打自招地向我印證了“吹火筒”對我的講述。瞬間我什么都明白了。這女人可是讓我第一次看見其如此悲哀的可憐狀。
我起身下床,將女人扶起來,什么也不想多說,只道:“胡姨,你讓我走吧,天亮我就走!”
第二天大清早,女人把身份證和我所有的工資分文不少的全部塞進我手中,連人并我的行李包一同推出了門外。緊接著,我的身后響起了重重的關門聲。
我帶著無比輕松的心情,邁著輕快的腳步,基本是三步并作兩步地下樓,快速地逃離了小區,全然忘記了肩上重重的包袱。我要把該死的噩夢全部還給那臭女人,仍是揣著我的美夢,飛奔著再次去了勞務市場,迎接我的下一位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