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廠的規模不大,連同管理人員不到一百人?;顑憾际敲芗偷?,男男女女在一起工作,沒有太大分別。有一口飯吃、有一個安身之地、能活命便已是我最大的滿足。
我白天拼命地把自己扎入工作中,努力清洗著死亡之旅留給我的記憶,使勁模糊著那個讓我夢牽魂繞的名字。我甚至不希望他還能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可是,每當夜幕降臨時,心底的悲傷卻如同潮水一般襲來,一浪蓋過一浪,卷著我來來回回、死命摔打著。我常常夜半時分從睡夢中傷心地醒來,仍是痛哭不止、淚流滿面。
很快,同事們便都知道了我和陳名生離死別的故事。我已沒有了獨自守護我們之間秘密的勇氣,我全然成了祥林嫂。每向別人講述一遍,我的內心就似是獲得了暫時的寧靜,可是很快又重新陷入了無邊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和陳名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成了我心中拔不出的刺,扎得我動彈不得、欲罷不能。
每一個夜晚,我把自己收縮在行尸走肉的軀殼中,在室友們無限憐憫而又愛莫能助的眼光中,自我折磨著、作踐著。我的下床是一位張姓姐姐,我這副樣子最遭罪的無疑是她了。在那段艱難的時光里,她給了我母親一般的愛。常常深夜我哭著醒來,被吵醒的張姐,總會默默地站在床前輕輕地拍打著我,直到我停止哭泣。
張姐自然地成了我賴以依靠的朋友和親人。她的丈夫在附近的工地上干活,周末時二人都能團圓。每當這時,張姐總會毫不介意地領上我一塊兒度過。在廠里上班,她也總是給到我無微不至地關心和照顧。
不知不覺間,來廠里上班快一個月了。我對陳名的思念卻不但絲毫未減,反而與日俱增。而他卻如同人間蒸發一般,不肯給我半點消息。我甚至開始懷疑,陳名和我究竟在不在同一個方向。也是這時,我想家了,第一次特別地想念我的親人。我是該給他們寫一封信了。
這么想著,我很快便寫好了信。信中自是報平安,我也只可以報平安。信寫好了,我才發現,我連買一個信封的錢都沒有了,距離廠里發工資還有一陣。聽張姐說,由于管了吃住,廠里的工資都是三、兩個月才發一次,沒一個準頭,但絕不可能按月發。
于是,我鼓足勇氣向室友們借,心想,這借總比乞討來得容易吧。不料,這個信封的錢,我借起來卻是如此地難。后來,還是張姐借給了我買信封的錢。我把信交給廠里的郵遞員投遞了出去。
信,總算被寄出去了。我想象著父母收到我的信后,滿臉的欣喜和抖動的雙手。我的父母都不識字,弟弟和妹妹在外面讀書。父母收到我們的信,都只能拿去請我當教師的干爹幫忙念,回信也都是請干爹代勞。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現背后總有一雙注視我的眼睛。我哪能容得下陳名以外的異性向我投來自作多情的目光,何況自作多情的人是如此的丑陋無比。男子看起來大我不少,患有先天性外耳疾病和手指畸形,俗稱“子耳朵”和“六指兒”,而且病情比較重,耳部至兩腮長著很多子耳,手上也絕不僅有六指。
聽人說,男子這病,已是多方求醫,仍是無法根治。每次手術后,隔不了多久又長出來。總之,這病只怕是一輩子都難掙脫了。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廠里的郵遞員。自打把信交到他手中,見他這副模樣,我就在心底里賜給了他“惡心男”的稱呼。
我后來才得知,這“惡心男”正是在從我手中接過信的一刻,便關注上了我。“惡心男”那眼神和那舉動,無一不傳遞著傻子也能看出的意思。“惡心男”的膽大包天,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無比反感地厭惡著、回避著。遠遠地見著了,我便如同躲避瘟神似地趕緊逃離。
可是這“惡心男”全然不理會我的態度,而仍是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后來,聽同事們說,“惡心男”家庭條件很不錯,還是獨子,苦就苦在落下這怪病,以致無數的女孩見了其人都望而卻步,自己也拖成了大齡男。
“惡心男”追求我的事,很快便在同事中傳開了。有的起哄湊合著、有的私下善意提示著,我自是知道該怎么做。恬不知恥的“惡心男”,讓我越發厭惡到了極點,常常恨得咬牙切齒、直想罵娘??墒菬o論我如何反感,“惡心男”似是從來都無動于衷,而仍然自顧自地做著他想做的。
后來,我決定換種方式對付無賴。再面對“惡心男”時,我不再回避,而是一律漠視。殊不知,我的改變對“惡心男”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
這樣相持的日子過了好一陣,我感到實在太無聊,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瘋掉。張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心幫助我擺脫困擾。正好那時她的老家親人來信,有事需要她回去處理,于是邀我同她一塊兒回她老家,借機散散心。想想這樣也好,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張姐的邀請。
張姐出面幫我共同向廠里請了一周的假,我們很快回到了她的老家。走的時候,室友們都不知道我們去了哪里,張姐讓不要去說,只因家事不想讓大家擔心。
回到張姐的老家,換了環境,還來到了一個江南水鄉的小鎮,我開心多了,暫時把所有的煩惱和不快拋之腦后??鞓返臅r光總是太短暫。一周的假結束,張姐的事情也辦完(她的父母和鄰居因土地邊界爭議發生了糾紛,她回去正是協調處理這事),我們回到廠里上班了。
我不免又緊張起來,實在不想見到“惡心男”。意外的是,“惡心男”竟然有了一些奇怪的變化,不再像之前那樣嬉皮笑臉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倒是有意躲避起我來,偶爾視線和我相撞也趕緊移開?!皭盒哪小边@副樣子,讓我立即想到了做賊心虛——難不成這不要臉的背地里真干了啥壞事不成?雖是對“惡心男”的變化大惑不解,但畢竟不再被糾纏了,我感到欣慰了不少。
幾天后,我收到了家中父母托干爹代筆的回信。拆開信一讀,差點把我給氣死了。信中父母除了叮囑我的日常外,竟然說收到我“男朋友”某某給我寄往家中的信!父母這是告訴我,如果喜歡對方,就一起好好相處,能盡早安個家他們也放心了。
那一刻,我直感殺人的心都有了,卻也全然束手無策。原來,“惡心男”正是通過我寄往家里的信,悄悄地記下了我老家的地址。后來我和張姐請假走了一周,因無人知道我們的去向,“惡心男”料定我是家中有事暫時回去了。因此,我前腳走、他后腳就把信寄到了我家里。
怒火中燒的我,頓感氣血上涌。那一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一頭下山的猛虎,我要和“惡心男”拼命去,讓他必須還我的清白!我直感被強行吞下了無數只蒼蠅,惡心到了極點。張姐見我羞憤難當,使勁阻攔我,但我已顧不上那么多了。這該死的“惡心男”簡直讓我蒙受了奇恥大辱,我必須要出了這口惡氣。
那天下午,我氣急敗壞地沖到“惡心男”上班的收發室,當著眾人的面,全然一個罵街的潑婦,歇斯底里地用盡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痛罵“惡心男”。罵夠了仍是不解恨,我沖上前去,狠狠地甩了“惡心男”幾記響亮的耳光。那一刻,我似是看見了從“惡心男”眼中滾出的淚水。早氣急敗壞的我,只顧著發泄自己的怒火,隨即把“惡心男”面前桌上的水杯和郵件什么的,如同風卷殘云一般,瘋狂地掃蕩了一地。最后,還狠狠地上前踩上了幾腳,直到自己都感到發泄得沒有力氣了,才憤然離去,仍是一路破口大罵著。
眾目睽睽之下的“惡心男”,自始至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那么怔怔地呆立原地,任由我發落。事情很快鬧到廠領導那里。由于影響夠大,廠里意欲解除與我和“惡心男”的勞動合同關系。張姐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后,立即出面向廠領導講明情況,好一番求情,保住了我的工作。無疑,“惡心男”被開除了。
沒有了“惡心男”的日子,我清靜了好多。就在一個月之后,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拆開一看,我便知道是“惡心男”寫來的。正當我怒火再次升騰、準備一把將信撕碎扔垃圾桶時,竟然瞟見了“陳名”兩個字。那一瞬間,我再沒有了扔掉的勇氣。
我屏住呼吸一口氣讀完信后,險些暈倒過去,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突然瘋了似地大放悲聲,以致喘不過氣來?!皭盒哪小痹谛胖懈嬖V我:我剛來不久,他便聽說了我和陳名的事情,而巧的是他竟然認識我的那個陳名!就在我來廠里之前,他剛離職的那家工廠正是陳名上班的單位,他們短暫共事期間,多次聽陳名提起我。見我成天為陳名郁郁寡歡、傷心難過,他那時就萌生了幫助我聯系陳名的想法;而與此同時,他也喜歡上了我,但深知自己配不上我,仍是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只想能幫上我。殊不知,我一直很反感他,完全不給他任何機會。就在我請假離開的那一周里,他因十分擔心我會有事,因此,冒著被我罵死的危險,往家中給我寄了一封信。
信讀到這里,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良久,我停了下來,發現淚已干、心已死。我似是幡然醒悟:陳名和我原本就不在同一個方向。就這樣,我和陳名以戀人的名義,徹底走散在這座傷心的城市——這里哪是我們的愛情棲息之地?我的初戀故事,被我的任性永遠地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