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靠在病房門后的陰影里,凌晨的寒氣透過西裝滲進骨頭,他卻渾然不覺,掌心還殘留著門板的冰涼,仿佛這樣就能離里面的人更近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疲憊終于壓垮了緊繃的神經,他順著門板滑坐下去,額頭抵著膝蓋,意識漸漸模糊。
病房內,蘇晴聽著門外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心臟猛地擂動起來,她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腳傷的刺痛讓她一個趔趄,卻咬牙扶住了窗臺。
醫(yī)院一樓的窗戶沒有防盜網,只有幾根稀疏的鐵欄——足夠她瘦弱的身體擠出去。
她撩開窗簾,夜風吹亂她的頭發(fā),窗外的灌木叢在月光下投出斑駁的影子,她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想象著林慕靠在門外睡著的樣子,心口驟然一緊,隨即被更強烈的恐慌取代。
不能被他抓住,不能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更不能……再被拖回那個不屬于她的世界。
她抓住鐵欄,忍著腳傷的劇痛,將身體慢慢擠出縫隙,裙擺被鐵欄勾住,撕裂出一道刺耳的聲響,她慌忙扯斷線頭,縱身跳到樓下的灌木叢里。
枝葉劃破手臂,她卻顧不上疼痛,爬起來就往醫(yī)院后門跑,像逃離一場瘟疫。
跑到城中村熟悉的巷口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蘇晴靠在斑駁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腳傷傳來陣陣抽痛,提醒著她昨夜的狼狽。
她低頭看了看手臂上的劃痕,又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幾十塊錢,腦海里反復回響著一個問題:要不要辭掉“魅影”的工作?
“辭掉?然后呢?” 心底有個聲音冷笑著反問。
哥哥的催債電話每天準時響起,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那份被她厭惡的夜店工作,是她眼下唯一能快速賺到錢的途徑。
三百多萬的債務像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哪有資格任性地說“不干”?
“可是……林慕找到了我。” 另一個聲音帶著恐懼響起。
他是能輕易調動所有資源的男人。就算她辭掉“魅影”的工作,躲到哪個工地或小餐館,他想找,總能找到。
就像昨夜,他突然出現(xiàn)在包廂里,劈開了她用七年時間筑起的黑暗堡壘,讓她無處遁形。
她拖著受傷的腳,一步步挪向出租屋。
巷子里彌漫著廉價早餐的油煙味,鄰居大媽在門口擇菜,好奇地打量著她狼狽的樣子。蘇晴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推開漏風的房門,母親的遺像擺在床頭,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溫和。
蘇晴走過去,輕輕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塵,喉嚨里泛起一陣哽咽。“媽,我又讓他找到了。” 她在心里默默說,“可是我不能跟他走,我們欠的債……我不能變成他光明人生里唯一的黑料。”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眼神從迷茫慢慢變得堅定。
辭掉工作?不現(xiàn)實。換個地方?躲不掉。
林慕的出現(xiàn)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漣漪,卻改變不了她被困在泥沼里的現(xiàn)實。
她脫下被勾破的亮片裙,換上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忍著腳傷,開始收拾去餐館的衣服。
“魅影”的工作不能辭, 她對自己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至于林慕…… 她閉上眼,腦海里閃過他靠在病房門口哭泣的模樣,心口一陣刺痛,隨即是更深的麻木。
也許,等她把哥哥的債還清,等她能喘口氣的時候……但那是什么時候呢?蘇晴苦笑一聲,推開房門,走進了清晨的陽光里。腳傷的疼痛提醒著她昨夜的逃離,也提醒著她,有些困局,不是翻窗就能逃出去的。
清晨的陽光透過走廊窗戶,林慕猛地驚醒,額頭撞在冰冷的門板上,刺痛讓他瞬間清醒——昨夜他靠在病房門外睡著了。
他慌忙起身,伸手去推門,卻發(fā)現(xiàn)門把手紋絲不動,從內側被反鎖了。
“晴晴?”他敲了敲門,“開門。”
里面只有死寂回應。
林慕的心猛地一沉,他從口袋里摸出備用房卡,刷開電子鎖,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冷風灌了進來,吹得他打了個寒顫。
病床上的被子被隨意掀開,露出冰冷的床單,枕頭凹著一個淺淺的痕跡。
床頭柜上放著他寫的便簽紙,邊緣被揉得發(fā)皺,上面的電話號碼被水筆反復涂畫,直到看不出數字。
空了。
林慕僵在原地,視線掃過敞開的窗戶——鐵欄間卡著一縷碎布,窗臺上有幾個模糊的泥腳印,延伸到樓下的灌木叢。
他踉蹌著走到窗邊,往下一看,灌木叢的枝葉被壓得凌亂,一條帶血的紗布扔在泥地里,正是蘇晴腳上纏著的那一條。
她跳窗跑了。
他轉身沖出病房,撞翻了走廊里的清潔車,引來護士的驚呼。
他沖進監(jiān)控室,對保安吼道:“調207病房的監(jiān)控!快!”
屏幕亮起,時間軸拉回到凌晨五點,畫面里,蘇晴拖著受傷的腳,艱難地爬上窗臺,她被鐵欄勾住裙擺,卻毫不猶豫地扯斷,縱身跳下時,身體在半空中晃了一下,落地時明顯因腳傷踉蹌了幾步,卻沒有絲毫停頓,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醫(yī)院后的黑暗里。
林慕死死盯著屏幕,他看到她跳窗時皺緊的眉頭,看到她落地時因疼痛而顫抖的肩膀,看到她逃跑時的慌張——這一切,都是為了躲開他。
“為什么……”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不解和痛苦,“我只是想看看你……”
保安在一旁不敢作聲,只能看著這個平時叱咤風云的男人,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監(jiān)控室的椅子上。
林慕閉上眼睛,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她跳窗的畫面。原來在她心里,他的出現(xiàn)不是救贖,而是比腳傷、比債務更可怕的威脅,讓她寧愿忍著劇痛翻窗,也要逃離他的視線。
七年的思念和尋找,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場狼狽的逃亡,他以為的重逢,不過是她眼中又一次需要拼命擺脫的糾纏。
抑郁癥的軀體癥狀再次籠罩下來,胸口的鈍痛讓他呼吸困難,他拿出手機,看著那個依舊停留在黑名單里的號碼,手指懸在屏幕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邁巴赫碾過城中村坑洼的路面時,底盤發(fā)出輕微的剮蹭聲,與周圍三輪摩托的轟鳴、早點攤的吆喝格格不入。
林慕推開車門,一股混雜著油煙、垃圾和廉價洗衣粉的氣味撲面而來,這里的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黃昏,電線如蛛網般在頭頂交錯,晾曬的內衣褲垂下來,幾乎擦著他的西裝肩線。
他按照資料上的地址,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
墻面斑駁,紅磚裸露在外,上面用紅漆噴著歪歪扭扭的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被反復覆蓋,舊的漆皮剝落,新的紅漆又噴上去,層層疊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旁邊還有更小的字:“蘇明滾出來!”“再不還錢剁手!”
林慕想起偵探報告里“蘇明負債三百萬”的字樣,想起昨夜在夜店看到的、蘇晴被人撒錢的場景。
這些觸目驚心的涂鴉,比任何文字都更直觀地告訴他,這七年她究竟背負了什么。
他站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門板上釘著褪色的春聯(lián),角落爬滿霉斑。
門沒鎖,只用一根鐵絲勾著,他推開門,吱呀聲在寂靜的屋內顯得格外刺耳。
屋內不足十平米,光線昏暗,唯一的窗戶被舊報紙糊著,透進一點慘淡的光。
一張木板床占了大半空間,被褥洗得發(fā)白,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柜上擺著一張相框,里面是蘇晴母親的遺像,照片前插著三支快要燃盡的香。
墻根堆著幾個蛇皮袋,里面裝著工地用的手套和膠鞋,旁邊散落著幾張揉皺的催債通知,最上面一張用紅筆圈著“3,000,000”的數字,像滴在白紙上的血。
墻角的塑料桶里泡著幾件亮片短裙,正是夜店服務生的制服,水已經發(fā)黑,散發(fā)出淡淡的汗味。
空無一人。
林慕走到床邊,指尖觸到被子,還有一絲殘留的余溫,桌上的搪瓷杯里剩著半杯冷掉的白開水。
他喉嚨里泛起一陣哽咽。
這個逼仄、潮濕、充滿債務涂鴉的出租屋,就是她七年來賴以生存的“家”,沒有暖氣,沒有像樣的家具,只有無盡的勞作和催債的陰影。
而他此刻站在這里,像個突兀的闖入者,格格不入。
窗外傳來鄰居大媽的罵聲,夾雜著小孩的啼哭。
林慕走到門口,看著巷口堆成小山的垃圾,看著墻上反復噴涂的“欠債還錢”,終于明白她為什么要跳窗逃離。
她不敢讓他窺見這副被生活碾磨得面目全非的模樣,她寧愿忍著腳傷翻窗,也不愿讓他看到自己困在泥沼里的狼狽。
他拿出手機,想給助理打電話,讓他處理蘇明的債務,讓他重新買一個像樣的房子遞到她手上,讓他……但手指懸在屏幕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他知道,蘇晴不會接受。就像昨夜她堅持要轉醫(yī)藥費一樣,她用那點可憐的自尊,筑起了一道不讓他靠近的墻。
巷子深處傳來蹬三輪車的聲音,一個男人吆喝著“收廢品——”。
林慕最后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子,看了一眼床頭蘇晴母親的遺像,轉身輕輕帶上了門。
陽光從巷口照進來,他知道,蘇晴又去打工了,也許在餐館洗著永遠洗不完的盤子,也許在工地扛著百斤重的鋼筋。
而他,這個擁有億萬財富的男人,站在她生活的廢墟前,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能買下整棟房子,卻買不走她七年的苦難,他能調動所有資源找到她,卻找不到一個讓她愿意放下防備、回到他身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