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點(diǎn)墨綠色的死光,如同深埋地底萬載、吸盡一切生機(jī)的古玉,冰冷地鑲嵌在棺內(nèi)濃稠的黑暗里。它們穿透棺蓋的縫隙,穿透彌漫的煙塵和尚未散盡的幽藍(lán)火星,毫無阻礙地落在了王鐵柱身上——落在他此刻正瘋狂異變、覆滿銀白硬毛的軀體上。
劇痛消失了。
寒意消失了。
甚至連那瘋狂滋長的銀毛,都仿佛被這目光凍結(jié),停止了那撕裂皮肉的鉆探。
王鐵柱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提線木偶,僵硬地矗立在冰冷的石地上。唯有那兩道墨綠死光,如同無形的鎖鏈,穿透他的皮囊,牢牢地鎖住了他意識的最后一點(diǎn)清明。那目光里沒有情緒,沒有波動,只有一種跨越了無盡歲月的、絕對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審視。它不是在看他這個人,而是在確認(rèn)一件…正在成型的容器。
“嗬…嗬…” 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溢出破碎的抽氣聲。王鐵柱覆蓋著銀毛的臉頰肌肉抽搐著,他緩緩地、無比艱難地低下頭。
視線里,是一雙完全被銀白色、寸許長硬毛覆蓋的手。那不再是人類的手掌,指節(jié)扭曲變形,指甲變得厚實(shí)、尖銳,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如同某種野獸的利爪。這雙爪子,剛剛還抱著他爹那具燃燒著幽藍(lán)磷火的焦骸,試圖砸碎一切。
現(xiàn)在,這雙爪子屬于他。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僅存的心智,絞得他幾乎窒息!他想嘶吼,想掙扎,想逃離這具正在變成怪物的軀殼,逃離那墨綠死光的注視!但無形的枷鎖禁錮著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棺槨縫隙后那兩點(diǎn)墨綠的死光,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如同兩顆沉入永夜的星辰,瞬間被那棺內(nèi)深不見底的黑暗徹底吞噬。
王鐵柱心頭猛地一空,仿佛支撐他站立的最后一點(diǎn)力量也被抽走。那股禁錮他的無形枷鎖似乎也隨之松動了一瞬。然而,不等他做出任何反應(yīng)——
一只枯槁的手,毫無征兆地從那棺蓋滑開的縫隙中,猛地伸了出來!
拿手!皮肉早已干癟朽爛,緊緊包裹著灰白的指骨,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漫長歲月的、深沉的暗褐色。幾片腐朽的黑色布料粘連在腕骨上,隨著它的動作微微飄蕩。它探出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遲緩,帶著一種沉睡千年后剛剛蘇醒的滯澀感。但它的目標(biāo)異常明確——直指僵立在棺槨前的王鐵柱!
王鐵柱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他想后退,想躲避,可那雙覆蓋著銀毛的腿,卻像被澆鑄在了冰冷的石地上,紋絲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枯槁的、散發(fā)著濃烈死亡和腐朽氣息的手骨,一寸寸地逼近!
沒有想象中的巨力擒拿,也沒有陰風(fēng)鬼爪的撕裂。那只枯槁的手骨,只是輕輕搭在了王鐵柱覆蓋著銀毛的胸膛上。
冰冷!
一種超越了物理意義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瞬間透過那層新生的、堅(jiān)硬的銀毛,毫無阻礙地刺入了王鐵柱的心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眼前的一切景象——燃燒殆盡的骸骨碎片、彌漫的煙塵、焦黑的墓壁、蜷縮在棺旁奄奄一息的銀貂——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扭曲、蕩漾、破碎!
無數(shù)混亂的、光怪陸離的碎片影像,伴隨著海嘯般的冰冷意志,瘋狂地涌入王鐵柱的腦海!
他“看”到了!
他看到自己全身覆蓋著銀白硬毛,如同披著冰冷的鎧甲,日復(fù)一日地蹲踞在冰冷的青銅蛇首之上!墨黑的眼珠警惕地掃視著幽深的墓道,任何一絲不屬于此地的氣息波動,都會點(diǎn)燃眼底熔巖般的金紋!
他看到自己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銀色閃電,利爪輕易撕裂闖入者的皮肉,將冰冷的銀毛植入他們的心臟!闖入者扭曲的面容、絕望的嚎叫,如同無聲的默劇在他冰冷的意識中上演!
他看到歲月流逝,墓穴的石壁爬滿新的苔蘚,闖入者的尸骨在角落化為塵土,唯有他,如同冰冷的石雕,蹲踞在蛇首,墨黑的眼珠映照著亙古不變的黑暗…等待,無盡的等待…等待下一個血肉之軀的叩響,等待下一次殺戮的降臨…直到新的毛刺入新的心窩,直到新的軀殼在痛苦中覆滿銀毛…然后…再次蹲踞…在此等待…
冰冷!孤獨(dú)!永無止境!
那不是記憶,那是詛咒!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屬于“守護(hù)者”的永恒刑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在無盡黑暗中重復(fù)殺戮與守望的宿命!
“不——?。。 ?王鐵柱的靈魂在幻象的深淵中發(fā)出無聲的、絕望到極致的尖嘯!他不要變成那樣!他不要成為那冰冷的石雕!他不要這永恒的詛咒!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這恐怖的宿命洪流徹底沖垮、碾碎之時——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折斷的輕響,將他從幻象的深淵中猛地拽了回來!
是那只蜷縮在棺槨旁、被幽藍(lán)火焰灼燒得皮毛焦黑、奄奄一息的銀貂!
它不知何時竟掙扎著站了起來!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再次倒下。那雙曾經(jīng)流轉(zhuǎn)金紋與血光的墨黑眼瞳,此刻黯淡無光,布滿了灰翳。它沒有看王鐵柱,也沒有看棺槨中伸出的枯手。
它只是艱難地、蹣跚地,一步,一步,向著那口敞開了縫隙的青銅棺槨走去。
每一步,都耗盡它殘存的生命力。焦黑的皮毛簌簌掉落,露出下面同樣焦黑的皮肉。它走到棺槨前,最后仰起小小的頭顱,那雙蒙塵的、黯淡的眼,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棺內(nèi)那片濃稠的黑暗。
那眼神里,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只有一種…跨越了漫長時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種…最終解脫般的釋然。
然后,在它接觸到棺槨邊緣的剎那——
沒有聲音。
沒有光芒。
那只小小的、焦黑的銀貂,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又像是燃盡了最后一縷青煙的余燼,無聲無息地…潰散了。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皮毛,沒有骨殖,連一絲灰燼都沒有。仿佛它從未存在于這冰冷的墓室,從未蹲踞過那猙獰的蛇首,從未撕裂過闖入者的胸膛。
它就這樣…徹底地消失了。如同一個完成了漫長使命的、疲憊不堪的幻影,終于得以消散在永恒的寂靜里。
王鐵柱覆蓋著銀毛的身體猛地一顫!胸膛上那只枯槁手骨傳來的冰冷意志,在銀貂消散的瞬間,陡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霸道!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順著那只枯手猛地傳來!
那只枯手,不再是輕輕搭著。它如同冰冷的鐵鉗,驟然發(fā)力!
“呃!”
王鐵柱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覆蓋著銀毛的身體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一帶,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撲!
不是撲向棺槨。
是撲向棺蓋滑開后露出的…那片濃稠如墨、散發(fā)著無盡死寂與古老寒意的…黑暗!
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
在他身體完全沒入棺內(nèi)黑暗的前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瞥見——
那只將他拖入深淵的枯槁手骨,手腕處似乎纏繞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在黑暗邊緣一閃而過,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用某種墨綠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環(huán)形飾物?上面似乎還刻著極其古拙、早已模糊不清的…幾個字?
來不及看清,甚至來不及思考。
“轟隆——!”
沉重的青銅棺蓋,在他身體完全沒入黑暗的瞬間,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決絕,轟然閉合!
巨大的聲響在墓室中回蕩,震得石壁簌簌落下塵埃,也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墓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滿地焦黑的骸骨碎片和尚未燃盡的幽藍(lán)火星,證明著剛才那場慘烈而詭異的爆炸。李麻子蜷縮的尸體依舊躺在角落,額頭血洞猙獰。空氣中彌漫著焦臭、血腥和陳年腐朽混合的怪異氣味。
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不。
山風(fēng),嗚咽著從老龍?zhí)斗较蚓韥恚┻^幽深的墓道,盤旋在這死寂的墓室中。它吹動著地上的灰燼,吹拂過那口巨大、冰冷、盤踞著青銅巨蛇的棺槨。
在那猙獰的青銅蛇首之上,塵埃緩緩飄落。
一點(diǎn)極其微弱、極其黯淡的銀光,在蛇首原先銀貂蹲踞的位置,幽幽地、無聲地…重新亮了起來。
那光點(diǎn),最初只有針尖大小,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但它頑強(qiáng)地亮著,在濃重的黑暗中,固執(zhí)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
漸漸地,那光點(diǎn)開始凝聚、延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小小的輪廓。
一只新的、通體籠罩在朦朧銀輝中的小貂虛影,正以一種緩慢而堅(jiān)定的姿態(tài),在那冰冷無情的蛇首之上,悄然…成型。
它微微昂著頭,一雙尚未完全凝實(shí)的、墨黑的眼珠,如同初生的寒潭,靜靜地俯視著下方空蕩、冰冷的墓室。眼底深處,一絲極淡、極淡的金色紋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緩緩地…蕩漾開來。
風(fēng),依舊嗚咽著,吹過秦嶺沉默的萬壑千山。墓道口那塊被歲月磨蝕的青石板上,“勿近蛇棺”四個早已模糊的血字,在偶爾漏下的慘淡月光下,依舊透著一種無聲的、浸透了無數(shù)絕望與詛咒的…警示。
茫茫林海無言,唯有那新生的、冰冷凝視的目光,如同亙古的星辰,再次點(diǎn)亮了這幽冥之地的入口。它在等待,下一個被貪欲或宿命牽引而來的血肉之軀,叩響這扇不應(yīng)開啟的…輪回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