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澄數到第七顆銥元素時，音樂教室的窗戶突然亮了。
她蹲在器材室陰暗的角落里，指尖還捏著那枚標著"Ir192"的放射性演示模型。黃昏的光線透過百葉窗，把陳列架割裂成明暗相間的條紋，像極了上周月考卷上的答題卡——她涂錯的那道有機化學題，也是這般被紅筆狠狠劃開。
"天文社要的星圖儀在音樂教室？"她對著手機皺眉，社長徐媛發來的定位確實在藝術樓三層。懷里的黃銅望遠鏡硌得肋骨生疼，這讓她想起去年體檢時醫生說的"輕微脊柱側彎"，當時同桌林小滿笑得直拍桌子："你這哪是側彎，根本是看周敘白看歪的！"
想到這個名字，簡澄下意識摸了摸左腕的淺藍色表帶。秒針走過四十七下，她終于數清箱子里剩余的十二個元素模型，起身時碰倒了立在墻邊的樂譜架。金屬倒地的脆響驚飛窗外一群麻雀，也驚動了隔壁琴房里流暢的琴聲。
那首曲子突然斷了。
簡澄僵在原地。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能看到一個修長的剪影正在靠近。她慌忙蹲下去撿散落的樂譜，紙張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間，有個用紅筆圈出的意大利文術語——"smorzando"，像滴凝固的血。
"需要幫忙嗎？"
聲音從頭頂落下來，帶著鋼琴共鳴般的低頻震動。簡澄看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先于話語出現在視線里，冷白的皮膚下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食指側面有塊小小的繭。那是周敘白常年握筆的位置，全校女生論壇里早把這點細節分析得透徹。
"謝謝，我..."她抬頭時，后腦勺"咚"地撞上打開的柜門。疼痛炸開的瞬間，鼻腔突然涌入雪松混著薄荷的氣息——對方為了扶住搖晃的柜子，此刻正半環著她，襯衫袖口擦過她耳尖。
簡澄在千分之一秒內完成了三個動作：屏住呼吸、抓緊星圖儀、用腳跟把元素周期表模型踢進陰影里。這個舉動毫無意義，就像她去年在操場撿到周敘白的2B鉛筆后，偷偷用它在每本教材扉頁都畫了道無意義的豎線。
"天文社的？"周敘白彎腰拾起一張樂譜，黃昏的光線從他睫毛間隙漏下來，在紙面上投下柵欄般的陰影。簡澄注意到他腕表停在3:28，顯然已經忘了上弦。
她點頭時，聽見自己脊椎發出輕微的咔響。這具身體總是在關鍵時刻背叛她：升旗儀式上打嗝，化學實驗課打翻酚酞，現在又是該死的關節彈響。但周敘白似乎沒聽見，他正凝視著譜架旁翻倒的箱子，突然伸手取出那個釙元素模型。
"210Po。"他念出標簽時，喉結在脖頸上劃出銳利的線條，"半衰期138天。"
簡澄的呼吸停滯了。上周剛學的放射性元素章節里，這個數字旁邊被她畫了顆小星星，頁腳還有潦草的筆記："就像某些不可言說的心情"。
音樂教室的三角鋼琴反射著蜜糖色的光。周敘白把釙模型放回箱子時，簡澄看見琴凳上攤開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集》，翻到Op.27 No.2那頁。譜面空白處有許多鉛筆標記，有個反復記號旁邊畫著奇怪的波浪線，像心電圖。
"要聽嗎？"他突然問。
簡澄的腕表發出整點報時的蜂鳴。按理說她該趕在六點前把器材送回社團，但此刻雙腿像生了根。她看著周敘白走向鋼琴，背影被斜陽拉長到幾乎觸及她的腳尖。當他按下第一個和弦時，窗外恰好飛過一架民航客機，轟鳴聲與降E大調的音符奇妙地共振。
這是簡澄第一次知道，月光是有聲音的。
第三樂章最急板的部分，周敘白左手小指總在某個轉位和弦前微妙地顫抖。簡澄盯著他后頸被汗水浸濕的碎發，突然想起化學老師說過的話："電子躍遷會吸收特定頻率的光，這就是原子呈現顏色的秘密。"她現在就像個被強行提升能級的電子，在陌生軌道上暈頭轉向。
琴聲戛然而止時，簡澄才發現自己把星圖儀的目鏡罩捏變了形。周敘白轉過來，額發濕漉漉地搭在眉骨上，嘴角掛著個介于疲憊與溫柔之間的表情："德彪西的月光更配天文..."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簡澄懷里的望遠鏡突然滑落，黃銅部件在地板上敲出F大調主和弦的精準音高。
"對不..."她慌忙蹲下去撿，后頸忽然掠過一絲涼意。周敘白的手懸在她發際線上方，指間夾著片不知道什么時候粘上去的羽毛。
"天文社的羽毛。"他把它舉到窗前，夕陽立刻穿透羽軸，照亮那些顯微鏡下才能看清的鉤狀突起，"是鴿羽，右側次級飛羽。"
簡澄的耳朵燒了起來。上周社團觀測活動后，她確實在器材箱里發現過鴿子羽毛，當時還小心地夾進了日記本。現在那片羽毛正躺在書包夾層，旁邊就是寫滿"周敘白"三個字的草稿紙。
暮色完全籠罩藝術樓時，簡澄才想起徐媛的奪命連環call。她抱著星圖儀落荒而逃前，聽見周敘白在身后問："你認識化學實驗室的周老師嗎？"
走廊聲控燈應聲而亮，簡澄在刺眼的白光里回頭，看見他站在琴房門口，半邊臉浸在陰影中。這個角度讓他眼下那顆淺褐色的淚痣格外明顯，像樂譜上偶爾出現的延音點。
"明天下午...能幫我領份實驗報告嗎？"周敘白說話時，右手無意識地轉著那支2B鉛筆，"三號樓頂層，放射性元素防護室。"
簡澄的喉嚨突然發緊。三號樓頂層是全校最神秘的地方，傳說那里存放著建校初期的鐳樣本。她點點頭，看見周敘白露出今天第一個完整的微笑，嘴角陷下去的弧度讓她想起拋物線最完美的頂點。
回社團的路上，簡澄的腕表又響了。這次是鬧鐘，提醒她該吃維生素片。白色藥片躺在掌心時，她突然意識到今天是3月28日——去年今日她在圖書館《小王子》里發現那張書簽，上面用鉛筆寫著："所有大人最初都是孩子（但這很少有人記得）"。
當時那支鉛筆現在就別在她發間。簡澄把它取下來對著路燈看，末端有排極小的刻痕：ZXB?。音樂生都懂，這是降B調的標記。
深夜的女生寢室里，簡澄在臺燈下展開那張意外帶回的樂譜。鉛筆修改痕跡中藏著段被反復擦寫的旋律，她在五線譜本上臨摹時，突然發現那些音符連起來是化學元素周期表的前十八位。
當筆尖停在"9-F"的位置時，手機突然震動。徐媛發來天文社下周的值班表，最后附了句："今天見到音樂教室的幽靈了？"簡澄熄滅屏幕，指腹摩挲著樂譜邊緣的鋸齒狀裁切線——那里本該有作曲者和曲名，現在只剩半個燙金的"Op."。
窗外開始下雨。簡澄把羽毛放進標本盒時，聽見對面藝術樓傳來模糊的鋼琴聲。還是《月光》第三樂章，但彈到第97小節就停了，那個本該出現顫音的段落突然轉為沉重的單音，像心跳監護儀最后的直線。
枕邊的維生素瓶滾落在地，簡澄彎腰去撿時，在床底發現個閃著微光的東西。那是周敘白白天拿過的釙元素模型，此刻正詭異地泛著淡藍色熒光。標簽背面有行小字："放射性物質請勿直接接觸皮膚"，落款日期是去年冬天。
她想起周敘白觸碰模型時戴著的銀色戒指，內側似乎刻著醫療符號"?"。
雨下大了。簡澄把模型塞進書包最里層，忽然聽見某種金屬落地的輕響。從琴房帶回的2B鉛筆滾到腳邊，筆芯斷成兩截，露出里面藏著的紙條：
"當半衰期來臨
請測量我思念的
放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