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澄在化學實驗室的通風櫥前站了十七分鐘。
秒針劃過表盤的聲音像某種微型爆破,每一次跳動都讓她耳膜發顫。三號樓頂層走廊的燈管壞了三盞,剩下的那盞間歇性閃爍,在灰綠色墻磚上投下蛛網狀的陰影。她數到第四遍通風櫥上的安全須知時,終于聽見電梯抵達的"叮"聲。
腳步聲比預想的輕。
周敘白出現時,右手正按著左臂肘窩,醫用膠帶邊緣翻卷起一角,底下透出小塊淤青。簡澄突然想起天文社觀測日志里那個被反復涂改的數據——3月28日象限儀座流星雨,實際觀測值比預測少了十二顆。就像此刻,他校服領口露出的鎖骨線條比記憶中更鋒利,仿佛有看不見的質量正從他體內流失。
"防護服在更衣室。"他說話時沒看她,鑰匙串在指間晃出冷光,"周老師讓你記錄半衰期實驗?"
簡澄的指甲陷進掌心。她根本沒見到化學老師,那張夾在她《無機化學》里的紙條,字跡和周敘白辯論賽手卡上的如出一轍。現在那張紙條正貼在她肋骨下方,隨著呼吸微微發燙。
通風系統突然啟動,氣流掀起周敘白前額的頭發。簡澄看見他眉骨上方有道尚未消退的紅痕,像鋼琴譜上突兀的漸強符號。
防護室比想象中更冷。
鉛玻璃后的鈷-60源閃著幽藍的光,計數器發出規律的"咔嗒"聲。周敘白調試儀器的動作很熟練,左手卻總在關鍵步驟遲疑半拍。簡澄盯著他小指上那道新鮮的劃痕,想起昨天音樂教室地板上斷裂的琴弦。
"記錄本。"他忽然伸手。
簡澄慌忙遞出活頁夾,紙張翻動間飄落一張天文社的便簽紙。周敘白彎腰去撿,后頸脊椎骨節清晰可數。便簽上是她昨晚臨摹的樂譜片段,但此刻多了行鉛筆批注:"第43小節轉調錯誤,應該用降E大調屬七和弦"。
計數器突然急促起來。
"別動。"周敘白抓住她手腕。簡澄這才發現自己差點碰倒鈾礦石標本,他的手掌溫度比防護室金屬臺面還低,無名指戒指壓在她尺骨上,刻痕印出反向的"?"符號。
熒光的數字在顯示屏上瘋狂跳動,簡澄發現那不是輻射值,而是心電圖般的波動曲線。周敘白迅速關閉電源,但已經晚了——她看清了屏幕角落的標簽:淋巴細胞計數動態監測模型。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
簡澄站在器材柜陰影里,看著周敘白清空采血管。離心機運轉聲蓋過了雨聲,但蓋不住他壓抑的咳嗽。窗外閃電劃過時,她看見他白大褂后腰處透出深色痕跡,不是雨水,是沿著腰椎蔓延的汗漬。
"你的觀測筆記。"他突然推過來一本黑色筆記本。翻開的內頁上,銥星觀測數據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化學方程式,字跡因用力過度而穿透紙背。最新一頁記錄著:"5月7日,CD19+細胞占比23.7%",日期旁畫著個小小的墓碑簡筆畫。
簡澄的胃部抽搐起來。上周生物課她才學過,CD19是B淋巴細胞的表面標志物。
離心機停了。周敘白取出沉淀物時,試管突然從指間滑落。簡澄下意識去接,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她摸到他指甲根部泛白的月牙——比正常人多出三道橫向凹槽,醫學上叫Beau's線。
病理性生長的痕跡。
儲物柜的門突然彈開。
簡澄后退時撞到鐵柜,一盒玻璃載玻片嘩啦啦傾瀉而下。周敘白用身體擋了下,碎片還是劃破了他袖口。暗紅色滲出來,他卻先撿起滾落的金屬盒——里面整齊排列著十二支胰島素筆,生產日期全部是去年冬天。
"不是糖尿病。"他忽然說,聲音像隔著水層,"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化療引發的繼發性血糖異常。"
雨聲震耳欲聾。簡澄看見他鎖骨處的醫用膠帶徹底脫落,露出下面的輸液港疤痕,形狀像被擦除的高音譜號。她背包里的銥元素模型突然變得無比沉重,標簽背面的日期此刻有了新含義:去年冬天,正是周敘白從鋼琴比賽退賽的時間。
走廊傳來腳步聲。周敘白迅速合上金屬盒,卻在轉身時晃了一下。簡澄扶住他肘部,隔著襯衫摸到凸起的骨節。他瘦了太多,校服外套像掛在衣架上那樣空蕩。
"幫我個忙。"他往她手心塞了把鑰匙,"每周三下午四點,音樂教室鋼琴需要調音。"
鑰匙齒痕組成一個降B調符號。
簡澄在暴雨中跑了二十分鐘。
直到圖書館頂樓衛生間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她才敢展開那張攥了一路的紙條。是從周敘白實驗記錄本邊緣撕下的,上面只有兩行字:
"當我的CD34+干細胞開始逃亡
請把德彪西彈成安魂曲"
鏡面被蒸汽模糊前,她最后看見自己左腕上的表——3:28,和周敘白停擺的腕表同一時刻。窗外,被雨水浸泡的校園廣播突然響起鋼琴聲,是《月光》第三樂章第43小節,本該用降E大調屬七和弦的地方,有人故意彈錯了音。
簡澄的鬧鐘在清晨5:47響起。
她睜開眼睛,寢室里還是一片昏暗。窗外飄著細雨,玻璃上凝結的水珠滑落,像化學實驗課上失敗的冷凝管。她伸手摸到枕邊的《元素周期表速記手冊》,書頁邊緣已經被翻得微微卷曲——距離期中考試還有三天,而她的有機化學方程式仍然像一團糾纏的毛線。
手機屏幕亮起,徐媛的消息跳出來:「今天天文社活動取消,老張說望遠鏡鏡頭發霉了。」
簡澄把臉埋進掌心,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她想起昨天在音樂教室門口,周敘白問她能不能幫忙去三號樓取實驗報告——「放射性元素防護室」,光是這幾個字就讓她心跳加速。
她翻身下床,左腳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那支從琴房帶回來的2B鉛筆,斷掉的筆芯滾到了拖鞋旁邊。
早自習的教室彌漫著速溶咖啡和油墨試卷的味道。
簡澄剛坐下,林小滿就湊了過來,手里舉著一本翻爛的《五三》。“澄啊,救救我,這道烴類衍生物的題——”她的圓珠筆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黑洞般的墨點。
“先看官能團。”簡澄抽出鉛筆,在紙上畫了個苯環。她的余光掃過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周敘白已經坐在那里,正低頭翻著一本《臨床血液學》,書頁間夾著一張像是醫院報告單的紙。
班主任老陳突然出現在后門,手里捏著一沓月考成績單。教室瞬間安靜,只剩下翻書聲和空調外機的嗡鳴。
“這次化學平均分只有68,”老陳推了推眼鏡,“某些同學連基本的電子云重疊都搞不清楚。”
簡澄的指尖一顫,鉛筆線歪了出去。她上周的化學卷子上,那道關于“軌道雜化”的大題旁邊,赫然畫著一個鮮紅的“?”——和周敘白琴譜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物理課代表抱著一摞《電磁學講義》踉蹌進門,差點撞翻講臺上的地球儀。
“下周一實驗課,測霍爾效應!”他在黑板上寫下器材清單,粉筆灰簌簌落下。后排幾個男生開始用橡皮筋彈紙團,其中一顆精準地砸在簡澄的發梢上。
物理老師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總愛用保溫杯泡枸杞。他今天講解洛倫茲力,幻燈片上的電子軌跡圖讓簡澄想起天文社觀測過的流星——那些燃燒殆盡的星體,在最后一刻劃出最亮的弧光。
“簡澄,你來回答。”老師突然點名。
她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過來,而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電荷在磁場中的偏轉方向……”
就在這時,她聽見“啪”的一聲輕響——有人把鉛筆放在了課桌邊緣。周敘白沒有回頭,只是用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左腕。
簡澄突然想起他昨天在琴房的動作。
“用左手定則。”她脫口而出,“四指指向電流方向……”
下課鈴拯救了她。
午休時的食堂永遠彌漫著土豆燉牛肉的味道。
簡澄和林小滿擠在角落的座位,餐盤里的青椒炒蛋泛著可疑的油光。“你知道嗎?”林小滿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周敘白上周請假是去抽骨髓!”
簡澄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表姐在人民醫院實習,說他這種病復發率超高……”林小滿的勺子攪動著紫菜湯,“不過他成績居然沒掉,真變態。”
食堂電視正在播放午間新聞,關于某顆彗星接近地球的報道。簡澄盯著屏幕上閃爍的光點,想起周敘白說過的“銥元素常見于隕石”。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表——3:28,和昨天琴房里他的表停在同一個時刻。
窗外突然傳來鋼琴聲,是音樂生在排練畢業晚會的節目。一段熟悉的旋律飄進來,德彪西的《月光》,但彈到第三樂章就戛然而止。
簡澄的喉嚨發緊。
下午的化學實驗課,簡澄被分到制備乙酸乙酯的小組。
實驗室里彌漫著酒精和醋酸混合的刺鼻氣味。她的搭檔張昊手忙腳亂地組裝冷凝管,玻璃器皿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簡大學霸,這個沸石加多少?”他晃著試劑瓶,液體濺在實驗報告上,暈開一片藍紫色。
簡澄低頭填寫數據表,鋼筆尖突然漏墨,在“反應條件”那一欄洇出個漆黑的星形。她抬頭看向隔壁組——周敘白正獨自操作著分光光度計,白大褂袖口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上面貼著醫用膠布的痕跡。
“他的靜脈太細了,護士扎了三針。”
林小滿的話突然在耳邊回響。簡澄的移液管歪了一下,濃硫酸在濾紙上燒出焦黑的洞。
下課鈴響時,周敘白徑直走向廢液回收處。簡澄看見他倒掉的溶液呈現出不正常的橙紅色——那根本不是課本上的實驗內容。
放學后的圖書館,夕陽把書架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條紋。
簡澄在“醫學類”區域停住腳步。《血液病學》《臨床腫瘤學》……這些書的借閱卡上都有同一個名字:周敘白。她抽出最舊的那本,扉頁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用鉛筆寫著:
“α射線電離能力強,穿透力弱——
就像某些無法宣之于口的
心事”
便簽背面是半張門診收據,日期顯示去年冬天。
窗外突然傳來籃球落地的聲響。簡澄跑到走廊,看見周敘白站在暮色中的操場邊緣,正把一本《小王子》塞進書包。風掀起書頁,她隱約瞥見某頁邊緣畫著一朵玫瑰——花瓣數量正好是**51**,和她化學筆記本扉頁的原子序數排列相同。
圖書管理員的咳嗽聲驚醒了她。簡澄轉身時碰掉了書架上的標本盒,一只玻璃蝴蝶碎裂在地,翅膀上的磷粉在夕陽下閃著詭異的藍光。
像極了那個會自發光的釙元素模型。
簡澄的日記本被雨水洇濕了一角。
她坐在天文社儲藏室的矮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從周敘白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條。窗外雨勢未減,玻璃上的水痕扭曲了操場邊緣的輪廓,像一幅被水洗褪色的素描。
"簡澄!"門被猛地推開,蘇黎抱著一摞濕漉漉的星圖沖進來,發梢滴著水,"氣象站剛發布暴雨橙色預警,今晚的觀測取消了。"
簡澄迅速合上日記本,但蘇黎已經瞥見了那張紙條的一角。
"又是化學公式?"蘇黎擰著衣角的水,湊近了一點,"你最近跑實驗室的次數比天文臺還勤。"
簡澄低頭整理書包,銥元素模型在夾層里硌著她的手指。她沒告訴任何人關于放射性防護室的事,也沒提周敘白塞給她的那把鋼琴調音鑰匙。
"對了,"蘇黎突然壓低聲音,"周敘白昨天又沒來上化學課,老陳氣得摔了試管。"
簡澄的指尖一頓。
她當然知道。昨天下午四點零七分,她站在音樂教室后門,透過窄窄的玻璃縫,看見周敘白伏在鋼琴上,肩膀微微發抖。琴蓋反射的光斑落在他后頸,那塊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張被過度曝光的底片。
他沒有彈琴,只是反復擦拭著琴鍵,直到教務主任的腳步聲逼近走廊。
簡澄在圖書館《小王子》的扉頁上發現了新的字跡。
上次她留下的"玫瑰不必長高"下面,多了一行鉛筆寫的回復:"但狐貍需要金麥田"。字跡很輕,像是寫字的人力氣不足,但筆鋒依舊干凈利落,和周敘白辯論賽筆記上的批注一模一樣。
她輕輕撫摸那行字,指腹蹭到一點細小的凹痕——有人在紙上反復描摹過這些字母。
"你也看這個?"
簡澄猛地合上書。
周敘白站在借閱臺旁邊,手里拿著本《血液病學》,封面朝內折起。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毛衣,襯得臉色更蒼白,左腕上戴著的不是手表,而是一圈醫用膠布。
"我……"簡澄的喉嚨發緊,"只是隨便翻翻。"
周敘白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書上,嘴角微微揚起:"第21章。"
簡澄下意識翻到那一頁,發現是"馴服"的章節。狐貍對小王子說:"你下午四點鐘來,那么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
她的心臟突然漏跳一拍。
周敘白已經轉身走向醫學區,他的背影在書架間顯得格外單薄,毛衣袖口隨著動作滑落,露出手臂內側的針孔痕跡。
暴雨持續了三天。
簡澄在化學實驗室的廢液桶旁撿到了一支胰島素筆。筆身上貼著的標簽已經模糊,但編號依然清晰:No.20230328。
她的生日。
窗外雷聲轟鳴,簡澄盯著那串數字,突然想起去年三月二十八日,天文社組織了一場流星雨觀測。那晚周敘白罕見地出現在操場邊緣,他倚在欄桿旁,手里攥著一支鋼筆,筆帽上的金屬徽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當時她以為他只是路過。
現在她不確定了。
"簡澄?"化學老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幫我把這些送到三號樓頂層。"
那是一盒貼著放射性標志的試劑,但簡澄一眼就認出來——盒子里裝的是普通的生理鹽水,標簽是偽造的。
周敘白不在防護室。
簡澄站在空蕩蕩的實驗室里,離心機還在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桌面上攤開著一本醫學期刊,某頁被折了角,上面用紅筆畫了一句話:"CAR-T治療后存活率:38.5%"
窗臺上放著一個玻璃培養皿,里面漂浮著幾片花瓣,已經被福爾馬林泡得發白。簡澄湊近看,發現是玫瑰花瓣,邊緣有細小的鋸齒狀缺口——和天文社那本《小王子》里夾著的干花一模一樣。
她的指尖剛碰到花瓣,身后突然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
周敘白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支采血管。他的毛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布滿淤青,最新的一處還泛著紫紅色。
"你來了。"他說,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簡澄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試管上,里面的液體呈現出詭異的淡藍色,和銥元素模型在暗處發出的熒光如出一轍。
"這是什么?"她問。
周敘白將試管舉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將他的輪廓分割成碎片。
"希望。"他輕聲說,"也可能是幻覺。"
簡澄在深夜的寢室里翻開了那本醫學期刊。
CAR-T細胞治療法的章節被她反復讀了七遍,直到視線模糊。窗外雨聲漸歇,月光透過云層的縫隙灑進來,落在她手腕的表盤上——3:28,永遠停在這個時刻。
枕頭下的手機突然震動。
是蘇黎發來的消息:"剛聽說周敘白申請休學了。"
簡澄盯著屏幕,直到自動鎖屏。她摸出那把鋼琴調音鑰匙,金屬齒痕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書桌抽屜里,銥元素模型的標簽背面,那行小字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放射性物質請勿直接接觸皮膚——尤其是那些正在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