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社的夏季觀測名單貼在布告欄上,簡澄的名字排在第三個。
她踮起腳尖,指尖輕輕掠過打印紙的邊緣。夜觀活動定在這周五,恰好是雙子座流星雨的高峰期。表格最下方是指導老師的簽名,龍飛鳳舞的"周"字讓她想起上周在醫務室門口遇見的周醫生——白大褂口袋里插著兩支鋼筆,一支藍色,一支紅色,和周敘白文具盒里的配色一模一樣。
"這次要去北峰天文臺過夜,"社長徐媛突然出現在她身后,"記得帶厚外套。"
簡澄點點頭,余光瞥見走廊盡頭的周敘白。他抱著厚厚一疊作業本從教師辦公室出來,白襯衫的袖口沾了點紅色墨水,像不小心蹭到的血跡。陸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順手接過一半作業本,兩人說著什么走向高二七班的教室。
蟬鳴聲突然大了起來,蓋過了遠處籃球場的哨聲。
簡澄的母親在廚房里燉綠豆湯,砂鍋蓋被蒸汽頂得輕輕作響。
"周五我不回來吃飯,"簡澄把觀測須知折成小方塊塞進書包夾層,"天文社活動。"
母親頭也不回地攪動著湯勺:"幾點結束?要接嗎?"
"通宵觀測,"簡澄猶豫了一下,"住在山上。"
湯勺碰在鍋沿上,發出清脆的"叮"聲。母親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防潮墊:"去年單位登山發的,一直沒用。"
防潮墊是深藍色的,角落印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logo。簡澄突然想起周敘白課桌里那本病歷的封面——同樣的藍色,同樣的logo,只是多了幾道折痕。
窗外的香樟樹上,一只知了突然開始嘶鳴,聲音尖銳得像醫用監護儀的警報。
天文臺的臺階比想象中陡峭。
簡澄跟在隊伍末尾,背包里裝著母親給的防潮墊和自制飯團。徐媛在最前面帶隊,手電筒的光束劃破夜色,照亮石階上斑駁的苔蘚。
"聽說七班也有人來,"蘇黎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好像是周敘白他們組的課題。"
簡澄的登山杖在石階上打滑,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她想起上周的生物課分組公告——周敘白、陸驍和另外兩個男生選了《高山植物垂直分布調查》,指導老師恰好也是天文社的顧問。
觀星平臺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簡澄幫忙架設望遠鏡時,看見不遠處周敘白正蹲在地上采集標本。他穿著深灰色防風外套,頭戴一盞微型頭燈,冷白的光束照在巖石縫隙間的一叢白色小花上。那花很像他之前放在教室窗臺的蔊菜,但花瓣更小,在夜風中瑟瑟發抖。
"焦距調好了嗎?"徐媛在身后問道。
簡澄慌忙低頭擺弄目鏡,再抬頭時,周敘白已經不在原地。只有那盞被摘下的頭燈還擱在巖石上,光束筆直地指向夜空,像一道小小的銀河。
凌晨兩點,大多數同學已經鉆進帳篷。
簡澄裹著外套坐在觀測椅上,手里的星圖被夜露微微打濕。雙子座流星雨比預報的來得晚,只有零星幾顆劃過天際,轉瞬即逝的光痕像醫用針頭在皮膚上留下的細小傷口。
身后傳來腳步聲。
周敘白端著保溫杯走過來,在距離她兩米遠的長椅上坐下。他的頭發被夜露打濕,劉海軟軟地搭在額前,看起來比平時更瘦削。
"有看到流星嗎?"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夜風還輕。
簡澄搖搖頭,保溫杯里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成小小的霧團。她認出那是周醫生辦公室常見的款式——不銹鋼杯身,蓋子上有防止燙傷的硅膠圈。
"再等二十分鐘,"周敘白望著星空,"輻射點要經過天頂了。"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化學公式,但簡澄注意到他握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像是用盡全力才能保持平穩。
一顆流星突然劃過天際,比之前的都要亮。簡澄下意識轉頭,發現周敘白正看著自己,頭燈的光映在他眼里,像是遙遠的星系突然有了焦點。
"許愿了嗎?"他問。
簡澄的嘴唇微微顫抖,但最終什么也沒說。流星已經消失,只有夜風掠過樹梢的沙沙聲填補著沉默。
返校的大巴上,同學們都昏昏欲睡。
簡澄靠窗坐著,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窗外,晨霧中的盤山公路像一條灰白色的緞帶,偶爾閃過的反光標志刺得她瞇起眼睛。
前排傳來陸驍的笑聲:"你這家伙通宵還能寫筆記?"
透過座椅縫隙,簡澄看見周敘白膝上攤開的筆記本,頁角密密麻麻記滿了植物特征,空白處卻畫著幾顆流星的簡筆畫。他的鉛筆懸在紙面上方,遲遲沒有落下最后一筆。
大巴轉過一個急彎,陽光突然灑滿車廂。周敘白抬手遮了下眼睛,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醫用腕帶——不是常見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藍色,印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字樣。
簡澄迅速移開視線,從包里掏出那本《藥用植物圖鑒》。翻到折角的那頁,她發現周敘白的鉛筆批注旁邊多了一行新的字跡,墨跡還很新鮮:
"夜開性植物,見光即凋。"
書包里的防潮墊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簡澄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自己的倒影與飛掠而過的山影重疊又分開。遠處,朝陽已經躍上山巔,金色的光芒吞沒了最后一顆不肯隱去的星辰。
合唱節的排練表貼在音樂教室的門上,簡澄的名字出現在"女低聲部"一欄。
她站在走廊的陰影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樂譜邊緣。窗外,夏末的蟬鳴已經變得稀疏,偶爾一兩聲嘶叫像是某種即將耗盡電量的警報器。音樂教室里,鋼琴正在調音,斷斷續續的單音透過門縫鉆出來,像是不成調的摩斯密碼。
"簡澄,"音樂老師推開門,"進來試音。"
鋼琴前坐著的是周敘白。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到手肘處,露出小臂內側淡青色的血管。修長的手指按在琴鍵上,卻沒有彈奏完整的旋律,只是反復調試著中央C的音準。
簡澄站在合唱臺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離譜。
午休時分的食堂總是嘈雜的。
簡澄端著餐盤找座位時,看見周敘白和陸驍坐在靠窗的位置。陸驍正夸張地比劃著籃球賽的某個動作,周敘白面前的食物幾乎沒動——一碗綠豆湯,幾塊西瓜,還有半份幾乎沒碰的米飯。
"合唱節曲目定了,"蘇黎突然湊過來,"《城南送別》,超級老土的歌。"
簡澄的筷子戳進米飯里。這首歌她聽過,歌詞里有一句"長亭外,古道邊",旋律簡單得近乎哀傷。
"聽說周敘白要鋼琴伴奏,"蘇黎壓低聲音,"但他拒絕了獨奏。"
食堂的吊扇在頭頂嗡嗡旋轉,投下晃動的陰影。簡澄看見周敘白接過陸驍遞來的礦泉水,瓶身上凝結的水珠滑落在他腕間的醫用膠布上,洇出一小塊深色的痕跡。
第一次合練進行得并不順利。
簡澄站在女低聲部的最后一排,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鋼琴的側面。周敘白的背影比想象中單薄,襯衫的布料隨著彈奏的動作微微起伏,像是被風吹動的帆。
"女低音再柔和一些,"音樂老師拍著手,"像嘆息一樣,不要太用力。"
鋼琴聲突然停了。周敘白低頭咳嗽了幾聲,右手無意識地按了按左肩的位置。音樂老師關切地走過去,他卻搖搖頭,重新將手指放回琴鍵。
簡澄的樂譜上多了一道指甲劃出的痕跡,恰好橫在"芳草碧連天"那句歌詞上。
周末的超市人滿為患。
簡澄推著購物車跟在母親身后,冰柜區的冷氣讓她打了個寒顫。貨架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挑選蜂蜜——周敘白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手里拿著兩瓶不同品牌的蜂蜜對比成分表。
"要買潤喉糖嗎?"母親突然問道,"你最近練合唱太辛苦了。"
簡澄搖搖頭,目光卻黏在周敘白的背影上。他的購物籃里除了蜂蜜,還有一盒維生素軟糖和幾包菊花茶,全是護嗓子的東西。
轉角處,陸驍突然冒出來,往周敘白的籃子里扔了幾包辣條:"裝什么養生啊,偶爾放縱一下又不會死。"
周敘白笑了笑,那個笑容淡得像冰柜里冒出的白氣,轉瞬即逝。
正式演出那天,簡澄穿了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
后臺亂成一團,女生們互相幫忙別發卡、涂口紅。簡澄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嘴角沾了一點唇膏,顏色像極了周敘白那天在超市買的蜂蜜。
"五分鐘后上場!"
舞臺的燈光亮得刺眼。簡澄站在合唱臺的邊緣,能清楚地看見鋼琴前的周敘白。他今天穿了正式的黑色西裝,襯得膚色更加蒼白,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像即將落下的雨滴。
前奏響起時,簡澄突然發現鋼琴上放著一瓶礦泉水——瓶蓋上有道熟悉的凹痕,正是體育課時常見的那款。
"長亭外,古道邊..."
歌聲響起的一刻,周敘白轉頭看了一眼合唱團。他的目光掃過每一排面孔,在掠過簡澄時沒有任何停頓,就像掠過任何一個陌生人。
但簡澄看見他的左手小指在某個和弦處微微顫抖,那是樂譜上沒有標注的顫音。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時,全場掌聲雷動。周敘白起身鞠躬,西裝外套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里面淺藍色的襯衫——和簡澄的裙子是近乎相同的色調。
謝幕時,簡澄的指尖碰到了裙擺上的一片亮片。它反射著舞臺燈光,像一顆小小的、無人注意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