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一場雨下得突然。
簡澄站在校門口的屋檐下，看著雨簾將香樟樹的輪廓暈染成模糊的水墨畫。她沒有帶傘，只好把書包抱在胸前，里面裝著剛借來的《世界鳥類圖鑒》——借閱卡上最后一個名字是周敘白，日期是上周五。
"要一起嗎？"
蘇黎撐開一把明黃色的傘，傘面上印著幾只卡通鴨子。簡澄搖搖頭，指了指馬路對面的舊書店："我去那里躲雨。"
書店的玻璃門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推門時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簡澄抖了抖外套上的水珠，發現靠窗的閱讀區已經有人了——周敘白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攤開一本精裝書，手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飲品。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針織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腕間那條熟悉的醫用膠布。
舊書店的暖氣開得很足，混雜著紙張和木質書架的氣息。
簡澄在自然科普區漫無目的地瀏覽，指尖掠過書脊時帶起細小的灰塵。她刻意繞開了周敘白所在的區域，卻在轉身時撞到了一摞待整理的書——最上面是一本《藥用植物圖譜》，封面上貼著"特價5元"的標簽。
"小心。"
書店老板及時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書堆。簡澄道了謝，余光瞥見周敘白抬起頭，目光掃過她手中的鳥類圖鑒，又平靜地落回自己的書頁上。
雨聲漸大，敲打著書店的鐵皮屋檐，像某種即興的打擊樂。簡澄選了一本《觀鳥指南》坐到窗邊的另一側，書頁間突然滑落一張便簽——上面用鉛筆勾勒著一只站在電線上的麻雀，筆觸簡潔卻生動，右下角標注著日期：9月28日。
正是合唱節的前一天。
"您的熱可可。"
服務員放下一杯冒著熱氣的飲料，杯沿綴著一小片薄荷葉。簡澄怔了怔："我沒點這個。"
"靠窗那位先生請的，"服務員指了指周敘白的方向，"說是下雨天容易著涼。"
簡澄的耳根突然發燙。她小心地捧起杯子，熱氣氤氳中看見周敘白正在書頁上寫著什么，筆尖停頓的頻率很有規律，像是在記錄一種觀測數據。
窗外，一個穿著初中部校服的男孩冒雨跑過，懷里緊緊抱著一本濕了角的書。周敘白突然站起身，從包里拿出一把黑色長傘，推開書店門追了出去。
簡澄透過雨幕，看見他將傘遞給那個男孩，自己則轉身跑向公交站臺。深灰色的針織衫很快被雨水浸透，顏色變得更深，像是暮色提前降臨。
桌上的熱可可已經不再冒熱氣。簡澄小心地抿了一口，甜味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
周末的家庭聚餐在外婆家舉行。
"這學期課外活動很多啊，"外婆給簡澄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又是天文社又是合唱團的。"
簡澄低頭扒飯，米粒粘在嘴角。餐桌旁的收音機正在播放古典音樂節目，主持人介紹著德彪西的《月光》——正是周敘白曾經在音樂教室彈奏過的曲子。
"對了，"母親突然說，"周醫生家的孩子是不是你們學校的？今天在社區醫院看見他了，臉色不太好。"
筷子在碗沿敲出清脆的聲響。簡澄抬起頭，發現父親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就是那個鋼琴彈得很好的男生？"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打在桂花樹上沙沙作響。簡澄想起書店里那杯熱可可，薄荷葉沉在杯底的樣子，像一艘綠色的小船。
周一早晨，簡澄的課桌上多了一本《觀鳥指南》。
書里夾著一張便簽："上周忘在書店的。——ZXB"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像是刻意控制著筆畫的力度。
蘇黎湊過來看了一眼："誰啊？字這么好看。"
簡澄把便簽翻過來，背面用極小的字寫著："P.S. 第47頁的灰鹡鸰，上周在操場東側出現過。"
她翻到第47頁，發現那里原本印著的鳥類照片旁邊，多了一個鉛筆畫的箭頭，指向照片邊緣的樹枝——那上面仔細地勾勒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鳥巢輪廓。
窗外，陽光終于穿透云層。周敘白的座位依然空著，桌面上放著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瓶身上的水珠緩緩滑落，在木質桌面上留下一圈淡淡的水痕。
簡澄把便簽夾進自己的筆記本，突然發現上面鉛筆畫的灰鹡鸰翅膀展開的弧度，和那天在舊書店看到的麻雀素描如出一轍。
上課鈴響起時，那本《觀鳥指南》已經靜靜躺在她的抽屜里，書頁間隱約散發著薄荷的清香。
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教室窗戶，在簡澄的課桌上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她正低頭整理上節課的筆記，鉛筆尖在"細胞有絲分裂"的圖示旁無意識地畫著圈。窗外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伴隨著男生們模糊的吆喝聲。
"簡澄，下周的校園文化祭，你們天文社準備什么活動？"蘇黎轉過身，手指間轉著一支熒光筆。
簡澄停下筆尖，抬頭看了眼教室后墻的公告欄。文化祭的海報上畫著夸張的卡通字體，右下角還印著學生會文藝部的印章。"好像是星空投影，"她輕聲回答，"在生物實驗室。"
蘇黎撇撇嘴："又是黑漆漆的房間啊。七班這次搞的是音樂咖啡廳，聽說周敘白會彈鋼琴。"她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好像只表演上午場。"
簡澄的鉛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她想起上周在音樂教室外聽到的琴聲，斷斷續續的《夢中的婚禮》，總是在同一個轉調處卡殼。當時她站在走廊的陰影里，數完了整首曲子的節拍。
放學鈴聲響起時，班長正在分發文化祭的志愿者申請表。簡澄接過表格，目光不自覺地飄向教室另一側。周敘白的座位已經空了，桌面上只留下一本合上的樂譜，邊角有些卷曲。
"簡澄！"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幫我把陽臺上的墊子收進來。"
簡澄放下書包，走向陽臺。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動晾衣架上的防潮墊——就是上次天文臺觀測時用的那個。墊子的一角還沾著些泥土，可能是上次從天文臺回來時沒清理干凈。
她輕輕拍打著墊子，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縫著一個小小的標簽，上面印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標志和編號。這個發現讓她想起上周在醫務室門口，看見周醫生白大褂口袋里插著的鋼筆，和周敘白文具盒里的是同款。
文化祭當天，校園里擠滿了各個班級的展臺。簡澄站在天文社的星空投影儀旁，幫參觀的同學調整目鏡。投影儀在黑暗的教室里打出旋轉的星圖，偶爾有流星劃過天花板，引起一陣小小的驚嘆。
"請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這個星座叫什么？"
簡澄轉過身，看見周敘白站在投影儀的光束里，星星的光點落在他深藍色的校服外套上。他的手里拿著一杯咖啡，可能是從他們班的咖啡廳帶來的。
"那個是天琴座，"簡澄指向墻上的光點，"最亮的那顆是織女星。"
周敘白點點頭，啜了一口咖啡。在投影儀的藍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我們班的展臺在二樓，"他突然說，"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來聽下午場的演奏。"
簡澄還沒來得及回答，投影儀突然發出刺耳的噪音，星圖開始扭曲變形。她慌忙蹲下去檢查設備，等再抬起頭時，周敘白已經不見了，只有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還放在桌上，杯底壓著一張音樂咖啡廳的宣傳單。
午休時間，簡澄獨自走在校園里。金桂的香氣混著各班級展臺飄來的食物氣味，操場上正在舉行投籃比賽，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轉向了教學樓主樓。
七班的音樂咖啡廳布置得很精致，黑板上畫著五線譜和咖啡杯的涂鴉，角落里放著一架立式鋼琴。簡澄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沒有看到周敘白的身影。正當她準備離開時，陸驍從里面走了出來。
"找周敘白？"陸驍手里端著托盤，上面放著幾塊曲奇餅干，"他去醫院復查了，下午場換人彈。"他遞給簡澄一塊餅干，"嘗嘗？我們班自己烤的。"
餅干有些焦了，但甜度剛好。簡澄小口咬著，突然注意到托盤墊紙上的音符圖案——是用鉛筆描摹的《夢中的婚禮》開頭幾個小節。
回家的路上，天空飄起了細雨。簡澄沒有帶傘，只好把書包頂在頭上小跑。經過社區醫院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周敘白撐著一把黑傘，另一只手拿著藥袋，正在和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說話。
雨幕模糊了視線，簡澄加快腳步跑過路口。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書包上留下深色的痕跡。那個藥袋的樣子她很熟悉，和母親放在廚房抽屜里的維生素是同一個牌子。
晚上，簡澄坐在書桌前寫文化祭的感想日記。窗外，雨已經停了，月光透過云層的縫隙灑在桌面上。她翻開那本《觀鳥指南》，周敘白留下的便簽還夾在第47頁。灰鹡鸰的照片旁邊，那個鉛筆畫的鳥巢輪廓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了。
簡澄輕輕撫過書頁，忽然發現扉頁的借閱卡上多了一個新的日期——正是今天的日子。
初冬的陽光透過圖書館的落地窗灑進來，在木質地板上鋪開一片溫暖的金色。簡澄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著一本《鳥類遷徙圖譜》，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窗外，校園里的銀杏樹已經落了大半的葉子，只剩下零星幾片金黃的扇形葉片在風中搖曳。偶爾有學生抱著書匆匆走過，踩在落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里有人嗎？"
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簡澄抬起頭，看見蘇黎端著兩杯熱可可站在桌邊，熱氣在冷空氣中氤氳成小小的白霧。
"沒有。"簡澄合上書，接過其中一杯。熱可可的溫度透過紙杯傳到指尖，驅散了初冬的寒意。
蘇黎拉開椅子坐下，從包里掏出一疊照片："攝影社上周拍的校園秋景，要不要看看？"
簡澄接過照片，一張張翻看著。金黃的銀杏大道、爬滿藤蔓的舊校舍、落日余暉下的操場……她的手指突然停在其中一張上——照片角落的音樂教室窗前，一個模糊的側影正低頭調試琴弦，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張拍得不錯吧？"蘇黎湊過來看，"上周三下午路過音樂教室時隨手拍的。"
簡澄輕輕點頭，將照片放回那疊最下面。周三下午——正是天文社沒有活動的日子，也是她通常會在圖書館自習的時間。
"對了，"蘇黎突然壓低聲音，"聽說周敘白退出下個月的鋼琴比賽了。"
熱可可的甜味在舌尖蔓延，簡澄注視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液體："為什么？"
"誰知道呢，"蘇黎聳聳肩，"陸驍說是因為學業太忙。不過..."她左右看了看，聲音更低了，"我聽說評委里有他父親的老同學。"
圖書館的暖氣發出輕微的嗡鳴，簡澄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自然科學區。那里有個熟悉的身影正踮腳去夠書架最上層的書籍，深藍色毛衣的袖口隨著動作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抹白色——不是醫用膠布，這次是一條編織手繩。
"那不是周敘白嗎？"蘇黎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他最近好像經常來圖書館。"
簡澄收回目光，翻開《鳥類遷徙圖譜》的下一頁。書頁間突然飄落一張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灰鹡鸰冬季會南遷，但總有少數選擇留下。"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意，右下角畫著一片銀杏葉的簡筆畫。
蘇黎已經低頭翻看起其他照片，沒有注意到這張突然出現的便簽。簡澄悄悄將它夾回書里，指尖觸到紙張時才發現背面還有一行小字："P.S. 自然科學區新到了《高山植物圖鑒》。"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起來，最后幾片銀杏葉終于脫離了枝頭，在空中劃出金色的軌跡。簡澄捧著已經不太熱的熱可可，看著周敘白抱著一摞書走向借閱臺。他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圖書館的寧靜，又像是已經習慣了不留下太多痕跡。
借閱臺的老師遞給他一張紙條，周敘白低頭看了看，搖搖頭說了什么。片刻后，他獨自走向圖書館的角落，在那架老舊的鋼琴前坐下——那是供音樂系學生練習用的，平時很少有人碰。
他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最終卻沒有落下。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色彩，像是給他披上了一件無形的演出服。
簡澄收回視線，發現自己的《鳥類遷徙圖譜》不知何時翻到了介紹留鳥的那一頁。書頁邊緣的空白處，有人用鉛筆輕輕描了一只站在枝頭的灰鹡鸰，羽毛蓬松，像是做好了過冬的準備。
十二月的風裹挾著寒意掠過校園，簡澄站在天文臺的臺階上，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短暫停留又消散。天文社的冬季觀測活動定在今天傍晚，據說能看到難得一見的彗星。
"簡澄，幫我把這個搬上去。"徐媛遞給她一個三腳架，金屬表面冰涼刺骨。
天文臺的圓頂緩緩打開，露出漸暗的天空。簡澄幫忙架設望遠鏡時，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不是天文社成員熟悉的步伐，而是那種刻意放輕的、帶著些許猶豫的腳步聲。
"打擾了。"
周敘白站在觀測室門口，深灰色羽絨服的拉鏈拉到下巴，襯得臉色愈發蒼白。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上面印著"高二七班天文課題"的字樣。
"你們班不是下周才用觀測臺嗎？"徐媛疑惑地接過文件夾。
"提前來做些準備。"周敘白的目光掃過房間，在簡澄身上短暫停留，又很快移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老師簽的使用許可。"
簡澄低頭調整望遠鏡的焦距，金屬旋鈕的涼意透過手套傳來。余光里，她看見周敘白站在星圖前，手指輕輕點著某個星座的位置。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整齊得像是精心計算過的。
"你們繼續，我去樓下記錄室拿東西。"徐媛匆匆離開，觀測室突然安靜下來。
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第一顆星星剛剛亮起。周敘白走到另一臺望遠鏡前，動作熟練地調整著目鏡。
"那是木星。"他突然說。
簡澄抬起頭，看見他指著東南方的天空。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短暫成形又消散。
"嗯。"簡澄輕聲回應，視線卻不自覺地落在他的側臉。觀測室的藍光下，周敘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像是某種神秘的密碼。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快速記錄著什么。本子的邊緣已經有些卷曲，封面是深藍色的，和簡澄上次在圖書館見到的那本一模一樣。
徐媛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周敘白合上本子，將它塞回口袋。他向簡澄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羽絨服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對了，"他在門口停下，沒有回頭，"今晚有流星雨，后半夜最好看。"
觀測記錄本上，簡澄寫下今天的日期和天氣狀況。筆尖在紙上停留太久，墨水暈開成一個小小的藍點。窗外，彗星拖著淡淡的光尾劃過天際，而簡澄的視線卻落在對面望遠鏡的目鏡上——那里還留著周敘白調整時留下的細微指紋。
天文臺的暖氣不太靈光，簡澄裹緊了外套。徐媛正在給社員們講解冬季大三角的方位，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觀測室里回蕩。簡澄翻開《冬季星空指南》，發現扉頁的借閱卡上多了一個新的名字——周敘白，借閱日期是三天前。
書頁間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用鉛筆寫著："天狼星是冬季夜空中最亮的星，但其實它有個暗弱的伴星。"字跡工整得像是刻意為之，沒有任何多余的筆畫。
簡澄將便簽翻過來，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就像有些光芒，需要很安靜才能看見。"
觀測活動結束時已是深夜。簡澄最后一個離開，關燈前她再次看向東南方的天空——木星依然明亮，而周敘白提到的那場流星雨，還要再等幾個小時才會到來。
走廊的儲物柜上貼滿了各社團的通知，其中一張是下周的鋼琴獨奏會海報。簡澄停下腳步，看著上面周敘白的名字——用標準的印刷體印著，和他平時寫字的樣子完全不同。
"簡澄？"值班老師從辦公室探出頭，"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馬上走。"簡澄緊了緊圍巾，最后看了一眼那張海報。周敘白的照片印得很小，只是一個模糊的側影，正在調試琴凳的高度。
校園里的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簡澄把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觸到一張紙片——是那張關于天狼星的便簽。冬夜的風吹動她的圍巾，遠處，一顆流星悄無聲息地劃過天際，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