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藍風信子的花瓣上,簡澄捏著生物課的預習單走過走廊。公告欄新貼了藝術節的報名通知,紅色橫幅下聚著幾個討論節目的女生,陳雨桐的名字被反復提及——她要在閉幕式上表演鋼琴聯奏,搭檔欄寫著"待定"。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待定"兩個字,想起上周在醫院看見的銀手鏈。周敘白回校后瘦了很多,校服袖子空蕩蕩的,卻依然會在化學課上舉手回答問題,聲音里聽不出病氣,只是講到半衰期時,會停頓半秒。
第一節課是英語聽寫。簡澄盯著黑板上的"eternity",筆尖在草稿紙上畫著不規則的橢圓,像周敘白講過的彗星軌道。后排傳來陸驍的咳嗽聲,她回頭時看見他正把一張紙條遞給周敘白——上面畫著簡化的銥原子結構,旁邊寫著"今晚物理競賽培訓?"
周敘白接過紙條,低頭在背面寫了些什么,折起來還給陸驍。簡澄轉回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粉筆摩擦黑板的聲響,格外清晰。她想起昨天值日生擦黑板時,在角落發現的半行英文:"Some stars are already extinct when we see them."(有些星星被我們看見時,早已熄滅)——那是她上周趁沒人時寫的,用的是周敘白常用的藍色鋼筆。
課間操時,簡澄排在隊伍里,隔著三排人的距離看見周敘白。他站在高二(1)班的隊列里,背脊挺得筆直,只是偶爾會抬手按一下后腰。陳雨桐拿著點名冊從他身邊走過,說了句什么,他側頭笑了笑,陽光落在他睫毛上,碎成細小的光點。
"簡澄,你的鞋帶散了。"同桌提醒道。她彎腰系鞋帶,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周敘白的方向——陳雨桐正把保溫杯遞給他,他接過來時,指尖擦過她的手背。這個細節像針一樣扎進簡澄眼里,她猛地直起身,撞上前排同學的后背。
"小心點。"前排女生回頭說。簡澄低聲道歉,卻在抬頭時看見周敘白望了過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轉向了正在集合的班級。那一秒鐘里,她好像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像顯微鏡下即將分裂的細胞,還沒看清就恢復了平靜。
化學課做焰色反應實驗。簡澄把鉑絲蘸進氯化鉀溶液,放在酒精燈上灼燒,透過藍色鈷玻璃看見純凈的紫色火焰。周敘白坐在斜前方,正在記錄鋇離子的黃綠色火焰,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滴下一小團墨水。
"周敘白,你的實驗報告。"老師走過來時,他正用修正液掩蓋那團墨跡。簡澄看見他筆記本邊緣畫著未完成的五線譜,最高音譜號旁邊寫著個"#F"——那是《月光》第三樂章開頭的升F小調。
下課后,她故意留在實驗室整理試劑,看見周敘白把那張畫著五線譜的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陳雨桐走進來的時候,他正用試管刷清洗鉑絲,水流沖擊著玻璃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晚上一起去圖書館嗎?"陳雨桐的聲音帶著笑意,"我找到《德彪西鋼琴曲全集》了。"
周敘白停頓了一下,沒回頭:"不了,今晚要去醫院復查。"
簡澄握著試劑瓶的手緊了緊,瓶身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臟。她聽見陳雨桐輕輕"哦"了一聲,然后是紙張翻動的聲音:"那這個給你,上次你說想看的《放射性元素防護手冊》。"
垃圾桶里的紙團被她用腳尖撥到角落,上面的#F音符被鞋跟碾得模糊。簡澄轉身走出實驗室,走廊的窗戶正對著操場,周敘白和陳雨桐并肩走著,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即將交匯的軌道。
午休時,簡澄躲在天文社的儲藏室里。這里堆滿了舊望遠鏡和星圖,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樟腦丸的氣味。她從書包里拿出那個鉛盒——是上次陸驍發來的照片里,周敘白放在病床上的那個。盒蓋上的"簡澄收"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她用指甲輕輕描摹著字跡,想起他第一次帶她來這里時說的話:"天文社的儲藏室就像宇宙的角落,藏著很多被遺忘的星光。"
鉛盒里沒有東西,只有盒底刻著極小的"t1/2"。她把盒子貼在胸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透過金屬傳來,像某種錯位的共鳴。儲藏室的天窗透進一小塊陽光,照亮了墻角堆放的舊樂譜——那是往屆音樂社留下的,其中一本《古典鋼琴曲選》掉在地上,翻開的頁面正是《致愛麗絲》。
她撿起樂譜,看見扉頁上有兩行鉛筆字,前一行是"陳雨桐 2024.9.1",后一行是周敘白的字跡,寫著"贈:練熟這首,就不用再彈《誤差》了"。日期是上周三,他從醫院回來的那天。
簡澄把樂譜放回原處,手指觸到琴譜邊緣的齒痕——那是她上次躲在這里哭時咬出來的。儲藏室外傳來腳步聲,她趕緊把鉛盒塞進書包,聽見周敘白和陸驍的對話從門縫飄進來。
"真不去看藝術節彩排?陳雨桐找了你好幾次。"陸驍的聲音帶著不耐。
"下周月考,復習要緊。"周敘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復習?你上次化療后..."陸驍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陸驍,"周敘白的聲音沉了沉,"有些事,不用你管。"
腳步聲漸漸遠去,簡澄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儲藏室里回響。鉛盒在書包里硌著她的背,像一塊無法溶解的放射性同位素,緩慢而持續地釋放著疼痛。
下午的數學課講排列組合。簡澄盯著黑板上的公式,腦海里卻反復出現周敘白撕毀的那張五線譜。她拿出草稿紙,在排列組合的演算過程中偷偷畫滿了#F音符,直到老師點名讓她回答問題。
"從5個元素中選3個進行排列..."她站起來,聲音發顫,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周敘白——他正低頭看著課本,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像是在打拍子。那節奏她很熟悉,是《月光》第三樂章的休止符間隔。
"簡澄?"老師的聲音帶著疑惑。
她猛地回過神,胡亂報了個數字,引起全班一陣輕笑。坐下時,她聽見后排女生小聲議論:"簡澄最近怎么總是走神?" "聽說她喜歡周敘白?別做夢了,人家和陳雨桐才是一對。"
這些話像細小的玻璃碴,扎進耳朵里。她拿出天文社的觀測日志,翻到記錄銥星閃光的那一頁,上面用紅筆圈出了上周預測失敗的時間點。周敘白曾說過:"科學觀測允許誤差,但有些誤差,會讓你錯過整個宇宙。"
放學后的音樂教室又傳來鋼琴聲。簡澄背著書包站在走廊盡頭,聽見陳雨桐在彈《月光》,這次的節奏很穩,卻少了周敘白彈奏時那種瀕臨破碎的張力。她想起他教她彈琴的那個午后,手指按在她手背上,說:"這里要彈出星軌斷裂的痛感。"
琴音突然中斷,接著是陳雨桐的聲音:"敘白,這個小節我總是彈不好。"
沒有回應。簡澄透過門縫看見周敘白站在窗邊,背對著鋼琴,手里捏著一支煙——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抽煙,白色的煙霧在他指間繚繞,模糊了他手腕上的銀手鏈。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搭檔?"陳雨桐的聲音帶著委屈,"從醫院回來后,你就一直躲著我。"
周敘白掐滅煙頭,轉過身時,簡澄看見他眼底的紅血絲:"沒有。"
"那為什么不看我彈琴?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排練?"陳雨桐的聲音拔高,"簡澄說你喜歡《月光》,我練了很久..."
簡澄的心猛地一沉。她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
周敘白沉默了很久,久到簡澄以為他不會回答。然后,他輕輕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陳雨桐,有些曲子,不是誰都能彈的。"
這句話像重錘敲在簡澄心上。她看見陳雨桐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而周敘白已經轉身走向門口。簡澄下意識地躲進旁邊的樓梯間,聽見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遠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經上。
樓梯間的窗戶映出她的倒影,臉色和墻上的瓷磚一樣白。她想起上周在圖書館,陳雨桐問她"周敘白最喜歡哪首曲子"時,自己隨口回答的"《月光》"。原來無心的一句話,會被這樣認真地對待,而真正把那首曲子刻進骨髓里的人,卻只能躲在樓梯間里,聽著不屬于自己的對話。
晚上回家的路上,簡澄路過音像店,櫥窗里貼著德彪西的專輯封面。她停下腳步,看著封面上那輪朦朧的月亮,想起周敘白說過:"月光其實是太陽的反射光,就像有些喜歡,只能借著別人的名字說出口。"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陸驍發來的消息:"周敘白把藝術節的搭檔換成別人了。" 后面跟著一個嘆氣的表情。
簡澄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不知道該回什么。街邊的路燈突然閃爍了一下,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極了防護室里蓋革計數器跳動的數值。
她想起鉛盒里那個小小的"t1/2",想起周敘白撕毀的五線譜,想起他對陳雨桐說的"有些曲子不是誰都能彈"。所有的碎片在腦海里拼接成一幅殘忍的畫面:他在一點點剝離自己的痕跡,用沉默和距離,把她推回那個無人知曉的暗戀軌道。
夜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在她校服褲腿上。簡澄抱緊書包,里面的鉛盒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像一顆正在緩慢衰變的心臟。她抬頭看向夜空,沒有星星,只有城市光污染下一片渾濁的灰藍,就像她此刻看不清方向的暗戀。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數學課要講立體幾何,化學課要測驗方程式,天文社要提交新的觀測計劃。生活像精準的鐘表,分秒不差地向前走,而她的時間,卻在看見周敘白掐滅煙頭的那一刻,停在了音樂教室外的走廊里,反復播放著那句"有些曲子,不是誰都能彈的"。
這句話,像未完成的譜頁,空白處填滿了她讀不懂的音符,卻在每個深夜里,用無聲的旋律,將她的心臟反復凌遲。而她知道,這場以暗戀為名的慢性缺氧,遠沒有到終止的時候,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日復一日的校園生活里,用細微到無法察覺的疼痛,提醒著她——有些光,注定只能隔著玻璃仰望,一旦靠近,就會被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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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霧氣裹著桂花香滲進教室窗戶,簡澄把生物課本按在發燙的臉頰上。早自習的英語朗讀聲里,她聽見周敘白的聲音隔著兩排座位傳來,尾音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比上周清晰了些。他桌上的保溫杯換了新的款式,磨砂質地,不像陳雨桐送的那個印著音符圖案。
第一節課是化學測驗。簡澄盯著試卷上的半衰期計算題,筆尖在"銥-192"的題干下劃出細碎的痕跡。周敘白坐在斜前方,正用修正帶仔細覆蓋一道錯題,陽光透過他微卷的發梢,在答題卡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那是她昨晚在天文社日志里畫過的星軌弧度,只是現在看來,更像未完成的休止符。
交卷時,她故意放慢速度,看見周敘白的答題卡背面用鉛筆寫著個極小的"#F",和上次撕毀的五線譜上的音符一樣。陳雨桐從旁邊走過,指尖擦過他的答題卡邊緣,他卻像沒察覺似的,把卷子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抽屜。
課間操的音樂響起時,簡澄排在隊伍里數地磚的紋路。周敘白站在前面班級的隊列中,脊背挺得筆直,只是偶爾會抬手揉一下后頸。當廣播操做到伸展運動時,她看見他的動作頓了頓,左手下意識地按住腰部——那里曾貼著她偷偷放在他書包里的暖寶寶,在某個化療后的清晨。
"簡澄,看什么呢?"同桌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猛地回神,發現周敘白正轉過身和后排男生說話,側臉的輪廓在霧氣中顯得有些模糊。他手里轉著一支筆,筆桿上刻著"π"的符號,是陸驍送的生日禮物,如今卻很少見他用了。
操課后回教室的路上,她聽見幾個女生在議論藝術節的節目單。"周敘白居然和高二的學姐搭檔彈四手聯彈?" "陳雨桐不是鬧了很久嗎?聽說他直接找老師換了人。"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簡澄耳朵里,她加快腳步,卻在樓梯拐角看見周敘白和那個高二學姐站在一起,對方正拿著琴譜和他討論著什么,他微微低頭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琴譜邊緣敲擊著節奏。
那個節奏她認得——是《月光》第三樂章的變奏,他曾在給她補課時隨口哼過,說這是"錯誤軌道上的星群共振"。此刻他敲出的節奏里沒有了往日的顫抖,卻多了種刻意的平穩,像用石膏固定住正在碎裂的骨頭。
午休時,簡澄去了圖書館的角落。這里堆放著舊期刊,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發霉的味道。她從書包里拿出那個鉛盒,用指甲刮掉盒蓋上沾到的墨跡——那是昨天化學課不小心蹭到的,像極了周敘白筆記上暈開的藍黑。鉛盒里依舊空無一物,只有盒底的"t1/2"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光。
隔著書架,她聽見周敘白和圖書管理員的對話。"上次借的《放射性元素與音樂療法》還沒到期吧?"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管理員翻著登記冊:"下周才到期,不過你上次預約的《德彪西書信集》到了。"
簡澄屏住呼吸,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她想起自己上周也想借那本書信集,卻被告知已被預約。原來預約的人是他。管理員把書遞給他時,她看見他手腕上的銀手鏈松了些,鏈節間的"π"符號在陰影里若隱若現。
他轉身離開時,簡澄趕緊縮到書架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在舊期刊上。等腳步聲遠去,她才敢探出頭,看見地上掉著一張借閱卡——是周敘白的,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半衰期不是終點,是另一種開始。"
這句話像電流穿過全身,她撿起卡片,指尖觸到紙張上細微的劃痕,那是反復書寫又擦去留下的痕跡。圖書館的鐘擺敲了十二下,她把卡片塞進鉛盒,蓋緊蓋子時,聽見隔壁書架傳來輕輕的嘆息。
下午的音樂課是合唱排練。簡澄站在第二排,看著指揮老師手里的樂譜,卻忍不住看向鋼琴前的周敘白。他今天負責伴奏,白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處清晰的血管。當唱到《友誼地久天長》的副歌時,他的伴奏突然降了半個調,幾個女生跟著跑了音,引來老師的皺眉。
"周敘白,注意調號。"老師提醒道。他點點頭,手指在琴鍵上停頓了兩秒,重新開始時,調子卻比剛才更低了。簡澄盯著他放在黑鍵上的手指,發現他無名指偶爾會不受控制地顫抖——那是化療后的副作用,她在腫瘤醫院的科普手冊上看到過。
排練結束后,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簡澄假裝整理書包,留在教室門口,聽見老師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藝術節的伴奏換別人?" "我可以。"周敘白的回答很簡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下節課不會錯了。"
他走出辦公室時,正好和簡澄撞了個對眼。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了平日的平靜。"簡澄。"他叫了她的名字,聲音比在教室里聽著更輕,"天文社的觀測日志... ..."
"我放在你桌上了。"她趕緊打斷他,手指捏緊書包帶,"上周的星象記錄。"
他"嗯"了一聲,沒再說話,轉身走向樓梯。簡澄看著他的背影,發現他今天沒戴銀手鏈,手腕上只有一道淺色的勒痕,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線。
晚自習的教室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簡澄做著數學壓軸題,草稿紙上畫滿了輔助線,卻始終找不到思路。她抬頭看向周敘白的方向,他正低頭看著一本厚厚的書,書頁邊緣貼著便簽,上面是她熟悉的工整字跡。
突然,他的肩膀輕輕晃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寒顫。旁邊的男生遞過一件外套,他擺了擺手,卻在低頭時,書頁從指間滑落,掉在地上。簡澄看見那本書的封面上寫著《腫瘤內科學》,作者名字被紅筆劃了線。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周敘白彎腰撿書,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當他重新坐直時,簡澄看見他臉頰比下午更蒼白,像是被水彩筆過度渲染的紙頁。
"周敘白,你沒事吧?"前排女生回頭問。他搖搖頭,把書塞進抽屜,拿出數學練習冊,卻半天沒有動筆。簡澄握著筆的手微微出汗,指甲掐進掌心,卻不敢像以前那樣,假裝借橡皮擦走近他。
放學路上,簡澄路過音樂教室,看見里面亮著燈。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透過窗戶看見周敘白獨自坐在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卻沒有落下。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清冷的影子,像一幅被定格的默片。
她屏住呼吸,看見他從琴凳下拿出一個錄音筆,按下播放鍵。熟悉的《月光》第三樂章流淌出來,卻不是他平時的彈奏風格,節奏平穩得近乎機械,沒有了那些讓她心動的顫抖和停頓。這是陳雨桐的錄音。
一曲終了,他按下暫停鍵,教室里重新陷入寂靜。他抬起手,指尖落在琴鍵上,卻在碰到#F鍵時猛地縮回,像是被燙傷。簡澄看見他從口袋里摸出藥片,干咽下去,喉結滾動時,脖頸處的青筋清晰可見。
突然,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趴在琴鍵上,肩膀微微起伏。簡澄的心也跟著揪緊,手指無意識地按在玻璃上,卻在這時,看見他從琴譜架里抽出一張紙——是她上周夾在他化學課本里的銀杏葉,葉面上的"觀測到銥星閃光"已經褪色,只剩下模糊的鉛筆痕跡。
他把銀杏葉放在琴鍵上,用指尖輕輕撫平葉脈,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彈奏最脆弱的音符。簡澄的眼淚突然涌了上來,視線被水霧模糊。她想起他說過的話:"有些星星被我們看見時,早已熄滅。" 可此刻,她寧愿自己是那顆早已熄滅的星,至少還能被他這樣溫柔地觸碰。
第二天清晨,簡澄在周敘白的課桌里發現了那片銀杏葉。它被夾在化學課本的第74頁——銥-192半衰期的數字頁,葉面上多了一行極細的鉛筆字:"誤差也是軌道的一部分。"
她捏著銀杏葉,指尖微微發抖。早自習的鈴聲響起時,周敘白走進教室,臉色比昨天好了些,只是眼下的青黑更明顯了。他看見簡澄手里的銀杏葉,腳步頓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到座位上。
化學課上,老師提問半衰期的定義。簡澄舉手回答,聲音清晰:"半衰期是放射性元素原子核有半數發生衰變所需的時間。" 她的目光越過講臺,看見周敘白正在筆記本上寫字,筆尖在"半衰期"三個字下畫了橫線。
下課后,她鼓起勇氣走到他桌前,想把銀杏葉還給他。他卻先開口了,聲音很輕:"天文社這個周末有觀測活動?"
"嗯,"她點點頭,握緊了銀杏葉,"觀測雙子座流星雨。"
"挺好。"他說完,就低下頭繼續看書,不再看她。簡澄站在原地,感覺手里的銀杏葉像一塊燒紅的鐵,燙得她快要握不住。她把葉子輕輕放在他桌上,轉身離開時,聽見他身后的女生小聲說:"簡澄又去找周敘白了?真是鍥而不舍。"
周末的觀測活動,簡澄獨自架起望遠鏡。陸驍說周敘白要去醫院,沒來。夜空很晴朗,雙子座的方向已經出現幾顆流星。她想起去年和周敘白一起看流星雨的情景,他說:"流星其實是隕石燃燒的殘骸,就像我們拼命想抓住的瞬間,終究會變成灰燼。"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陸驍發來的消息,附帶著一張照片:周敘白躺在病床上,手里拿著她的銀杏葉,旁邊的床頭柜上放著那個鉛盒,盒蓋打開著,里面放著一張紙條。
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十分鐘前。
簡澄抬頭看向雙子座,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夜空,拖著長長的尾跡。她想起周敘白筆記上的話:"誤差也是軌道的一部分。" 可她的軌道,從一開始就和他錯開了,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只能在各自的時區里,看著對方的光,卻永遠無法觸及。
鉛盒在背包里輕輕晃動,像一顆正在緩慢跳動的心臟。她知道,有些喜歡就像放射性元素,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衰變的命運,半衰期只是用來計算疼痛的單位,而她的余生,都將在這場漫長的洄游里,數著那些早已熄滅的星光,直到自己也變成宇宙中一粒沉默的塵埃。
天文臺的風越來越大,吹得遮光罩嘩嘩作響。簡澄裹緊外套,繼續盯著望遠鏡,目鏡里的星空璀璨而遙遠,每一顆星都在訴說著億萬年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卻在遇見周敘白的那一刻,就已經寫下了BE的結局,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直到銀杏葉上的字跡褪色,直到鉛盒里的紙條變成空白,她才不得不承認——
他們之間,從來就不是錯位的琴鍵,而是根本不在同一個八度的音階,注定無法彈奏出和諧的旋律。而她能做的,只有在這場漫長的暗戀里,把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都埋進觀測日志的星圖里,讓它們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衰變,直到再也找不到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