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那場慘烈的自證帶來的死寂，如同沉重的油污，凝滯在污濁的空氣中。林守山堵在門口，陰影中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冰冷的眼睛，在顧晚星雙肩猙獰的傷口和她懷中昏睡的林露之間，緩慢地移動著，如同毒蛇在評估獵物的價值。門外探頭探腦的族人，被那兩處觸目驚心的燙傷和顧晚星泣血般的控訴震住，一時竟無人再敢聒噪。連那尖刻的林趙氏，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臉色青白交錯，嘴唇哆嗦著，卻再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這詭異的沉默，比之前的謾罵更讓人窒息。
顧晚星緊緊摟著林露滾燙的小身體，右肩裸露的傷口暴露在陰冷的空氣里，火辣辣的刺痛一陣陣襲來，與右手掌緣被刀刺穿、布條緊勒的銳痛交織在一起，不斷啃噬著她殘存的意志力。冷汗浸透了后背破爛的麻衣，黏膩冰冷。她知道自己此刻狼狽如泥，搖搖欲墜，但那雙燃燒過的眼睛深處，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她不再看門口的林守山，也不看門外那些心思各異的臉，只是低下頭，用自己同樣滾燙的臉頰，輕輕貼著林露同樣滾燙的額頭，嘶啞地低語：“露露不怕，娘在……”
這微弱的聲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林守山終于動了。他沒有再看顧晚星，刻薄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狠狠掃過門外噤若寒蟬的族人，最后落在臉色煞白的林趙氏身上，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吵嚷什么？還嫌不夠晦氣？都滾！”
這聲低斥，如同赦令，又像是驅趕瘟神。門外的族人如蒙大赦，紛紛縮回頭，腳步聲雜亂地快速退去。林趙氏還想說什么，但接觸到林守山那毫無溫度、深不見底的眼神，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只能狠狠地剜了柴房內一眼，扭身憤憤地走了。
沉重的木門并未被關上，依舊敞開著，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帶著寒意的晨光。林守山高大的身影依舊堵在那里，如同一座隔絕生機的鐵壁。他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任何指令，只是那樣沉默地站著，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釘在顧晚星身上，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和等待。
他在等什么？等林露咽氣？等她自己崩潰？還是在評估她這個“災星”還能不能榨取出最后一點利用價值？
顧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短暫的震懾無法改變林守山根深蒂固的冷酷和掌控欲。這敞開的門，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嘲弄和施舍——施舍一點空氣，然后看她如何在絕境中掙扎。
時間在冰冷的對峙中緩慢流逝。晨曦微弱的光線艱難地穿透敞開的門洞，給陰暗的柴房帶來一絲稀薄的亮色，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絕望。
顧晚星強迫自己不去看門口那座沉默的“鐵塔”，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中的林露身上。孩子的體溫似乎真的在緩慢下降，雖然依舊滾燙，但那種焚心蝕骨的極端高熱感確實減弱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探了探孩子的額頭，又輕輕碰了碰頸側的脈搏，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絲絲。那絕境中拼湊出來的“土方”，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這微小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足以支撐她繼續挺直脊梁。
就在這時，一直緊貼在她身后、如同受驚小獸般沉默顫抖的林風，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顧晚星立刻感覺到了。她微微側頭，用余光看向身后。
林風依舊低著頭，小小的身體蜷縮著，但那雙緊攥在身前的小手，卻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他抬起眼，飛快地、怯生生地瞥了一眼顧晚星右肩上那片新鮮裸露的、猙獰的燙傷，又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目光，小小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用細如蚊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囁嚅著：“粥……外面……有……”
粥？
顧晚星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天亮了，林家廚房那邊確實飄來了極其微弱的米粥氣味。林風是在告訴她，外面有吃的？
這個發現并未帶來多少欣喜，反而讓顧晚星心頭警鈴更甚。林守山會這么好心？這敞開的門，這飄來的粥香，是否又是另一個陷阱？
她不動聲色，只是用嘶啞的聲音低低回應：“嗯。” 目光依舊警惕地鎖定在門口的林守山身上。
林守山似乎也聞到了那絲微弱的粥香。他刻薄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充滿譏誚的冷哼。他終于動了，不再是沉默的等待。他抬起腳，那沾著泥污的厚重布鞋踩在柴房門口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沒有再看柴房內一眼，仿佛里面的母子三人已是死物，轉身，邁著沉緩的步子，朝著廚房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離開了。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清晨微涼的霧氣里。
那扇敞開的柴房門，像一個巨大的、空洞的傷口，無聲地訴說著冷酷的施舍和更深的危機。
顧晚星緊繃的神經并未放松。林守山的離開，絕不代表安全。她小心翼翼地將依舊昏睡但呼吸平穩了些的林露放平，讓她枕在自己腿上。右肩裸露的傷口被冷風一激，刺痛更加尖銳，右手掌的傷口在布條下也一跳一跳地疼。她必須處理傷口，補充體力，才能應對接下來未知的風暴。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去門口看看那所謂的“粥”到底是什么。然而身體剛一動，劇烈的眩暈感和各處傷口的劇痛就讓她眼前發黑，踉蹌著幾乎跌倒。
一只冰涼、微微顫抖的小手，及時地、帶著一絲笨拙的猶豫，扶住了她的胳膊。
顧晚星身體一僵，側過頭。
林風不知何時已經挪到了她身邊。他依舊不敢看她的眼睛，小臉緊繃著，嘴唇抿得死緊，但那伸出來扶住她胳膊的小手，卻沒有縮回去。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右肩的傷口，又落在地上那把染血的裁紙刀上，小小的身體又瑟縮了一下，但扶著她胳膊的手，卻收得更緊了些。
顧晚星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剛剛還對她拔刀相向的孩子，此刻流露出的這點微弱的、笨拙的依靠，比任何控訴都更讓她心頭沉重。
“我…我去拿。” 林風的聲音依舊細弱，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
不等顧晚星回應，他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松開手，低著頭，小跑著沖向那扇敞開的柴房門。小小的身影在門口灰白的光線下停頓了一下，警惕地左右張望，確認外面真的沒人后，才迅速地閃了出去。
顧晚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掙扎著想跟過去，但身體的劇痛和眩暈讓她動彈不得，只能死死盯著門口，豎著耳朵捕捉外面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很快，林風瘦小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口。他雙手捧著一個邊緣豁口、冒著微弱熱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上面飄著幾粒寥寥可數的米粒和幾片發黃的菜葉，散發著一股淡淡的、不算新鮮的米香。
林風捧著碗，快步走到顧晚星身邊，低著頭，將碗遞到她面前，依舊不敢看她。
“給…給露露…” 他小聲說。
顧晚星看著碗里那寡淡的米湯，又看看林風低垂的小腦袋上那倔強的發旋。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強忍著，用左手接過那碗溫熱的米湯，嘶啞道：“謝謝風兒。”
林風的身體明顯一僵，頭垂得更低了。
顧晚星不再多言。她小心翼翼地用左手，舀起一點點溫熱的米湯，湊到林露干裂的唇邊，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喂進去。孩子似乎在昏睡中本能地吞咽著。
喂了幾口，顧晚星自己也感到一陣強烈的虛脫和饑餓感襲來。她不再猶豫，自己也喝了幾口溫熱的米湯。寡淡的液體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喝完米湯，顧晚星感覺恢復了一絲力氣。她將空碗放在一邊，目光重新落回柴房內。林守山那陰冷的審視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讓她無法安心。她必須盡快處理傷口，尤其是右肩這片裸露的燙傷，暴露在這滿是病菌的污濁環境里，感染的風險極高。
她掙扎著，想撕下身上更干凈的布條包扎。然而，就在她挪動身體，試圖尋找一個支撐點時，左腳無意中踢到了墻角柴草堆下的一件硬物。
那東西被半埋在散亂的柴草里，只露出一角深色的、磨損嚴重的皮革。
顧晚星的動作猛地頓住。那是什么？她記得之前翻找東西時，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她忍著傷痛，用左手費力地撥開覆蓋在上面的柴草。
一雙鞋。
一雙深褐色、沾滿干涸泥污、鞋幫磨損嚴重、鞋尖甚至有些開線的舊布鞋。樣式很普通，是這年頭鄉下男人常穿的那種。
但顧晚星的心臟卻在這一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
這雙鞋……是原身丈夫林禹的！她認得！原身殘留的記憶碎片里，林禹下葬時，穿的正是這雙他生前最常穿的舊布鞋！可它為什么會在這里？在柴房的角落？被柴草掩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林禹暴斃當夜，混亂的記憶碎片里，那個被拖拽的人影……那雙沉重的布鞋拖過地面的聲音……
顧晚星只覺得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了。她強壓下翻騰的驚駭和惡心，幾乎是屏住呼吸，用左手顫抖著伸向那只舊布鞋。鞋子很沉，里面似乎塞了東西？
她摸索著，手指探入冰冷、散發著濃重汗臭和泥土氣息的鞋膛內部。指尖觸碰到一團硬邦邦、裹著某種油膩布料的物體！
她的心狂跳起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摳挖著，終于將那團硬物從鞋膛深處掏了出來。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被揉搓得皺巴巴的深灰色油布！入手冰涼滑膩，帶著濃重的桐油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油布裹得很緊，似乎里面藏著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顧晚星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她顧不上右肩的劇痛，用左手和牙齒，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剝開那層緊裹的油布。
油布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包裹的東西——
一本巴掌大小、極其簡陋、用粗糙黃紙裝訂起來的薄冊子！冊子的封面沒有任何字跡，邊緣已經磨損卷曲，透著一股被反復摩挲的陳舊感。
這是……日記？
顧晚星的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住這本薄薄的冊子。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心緒，借著門口透進來的、越來越亮的晨光，用染血的、笨拙的左手，極其小心地翻開了冊子的第一頁。
紙張粗糙泛黃，上面是用深藍色的劣質墨水書寫的字跡。字跡有些潦草，透著一股壓抑和沉重。
“……癸酉年，冬月廿三。天陰寒，母樹東三株新芽萎靡，疑土質有變。守山叔催逼甚急，貢期將至，如之奈何？阿娘遺物鐵盒藏于彼處，或可解困？然守山叔……其心叵測……”
顧晚星的心猛地一跳！癸酉年！母樹東三株！鐵盒！阿娘遺物！還有……林守山！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手指顫抖著，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后面的字跡更加潦草混亂，記錄的多是茶園的瑣事、天氣、以及對兩個孩子（風兒、露兒）的牽掛。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深深的憂慮和無力感。直到最后幾頁，字跡陡然變得急促、憤怒，甚至有些狂亂！
“……臘月初七，夜。守山叔竟欲強取鐵盒！言稱我婦道人家守不住阿娘心血，應交由族中！畜生！那是阿娘拿命換的！露兒病重，他竟以此要挾！……”
“……臘月初八，亥時。露兒燒退，稍安。然守山叔攜族老再至，咄咄逼人！風兒受驚啼哭不止。吾心如油煎！鐵盒絕不能予之！東三株下……唯盼神明護佑……”
字跡到此中斷，墨跡在紙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污痕，仿佛書寫者被強行打斷。
顧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顫抖著翻過這污痕斑斑的一頁。
下一頁，只有一行字！那字跡不再是潦草，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刻寫上去的，每一筆都力透紙背，帶著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刻骨的警示！墨色深得發黑，甚至能看出書寫時筆尖劃破紙張的痕跡！
**“勿信陳墨竹！”**
陳墨竹！又是這個名字！天茗集團的那個女高管！
顧晚星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日記戛然而止！后面是空白！林禹的生命，也終結在那個臘月初八的深夜！
這本藏在亡夫舊鞋深處的油布日記，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個混亂血腥的夜晚！爭執！拖拽！重物倒地的悶響！還有林守山消失在茶倉方向的背影！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癸酉貢！生母墜井！林禹暴斃！林守山的逼迫！神秘的鐵盒！還有……陳墨竹！
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謀漩渦，正緩緩顯露出它猙獰的冰山一角！而她，顧晚星，帶著兩個無辜的孩子，已然深陷其中！
她猛地合上日記本，冰涼的油布緊緊攥在染血的左手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柴房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林家茶倉的方向隱約可見。
母樹東三株……鐵盒……阿娘遺物……
林禹用命守護的秘密，此刻，就在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