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臺資壓境
柴房里那本油布包裹的亡夫日記,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顧晚星的心上。“母樹東三株下有鐵盒”、“守山叔其心叵測”、“勿信陳墨竹”——這些浸透著絕望與警示的字句,在腦海中瘋狂盤旋,與記憶碎片里那個血腥混亂的夜晚反復重疊。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讓她在這陰冷的柴房里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林露在她懷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微弱的嚶嚀,滾燙的額頭蹭著她的手臂。顧晚星立刻收斂心神,低頭查看孩子的情況。體溫雖然依舊偏高,但呼吸明顯平穩了許多,小臉上病態的潮紅也褪去了一些,顯露出幾分虛弱的蒼白。那拼湊的“土方”和幾口米湯,終究是吊住了孩子的一線生機。她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林露躺得更舒服些,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柴房外。
敞開的門洞外,天色已是大亮。灰蒙蒙的霧氣被初升的日頭驅散了些,露出云茗鎮慣常的、帶著濕漉漉茶青氣息的晨景。但這看似平靜的清晨,在顧晚星眼中,卻處處透著不祥的詭異。
林守山清晨那場冷酷的“巡視”和施舍般的敞開柴房門,絕非善意。他如同一條盤踞在暗處的毒蛇,在等待,在評估。而日記中揭示的陰謀,更讓這林家宅院,乃至整個云茗鎮,都籠罩在一張無形而巨大的危機之網下。
“娘……” 一聲細弱、帶著怯意的呼喚在身旁響起。
顧晚星側過頭。林風不知何時已挪到了她身邊,正低著頭,小手緊張地揪著自己破舊的衣角。他飛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顧晚星依舊敞露著猙獰燙傷的右肩,又迅速低下頭,聲音像蚊子哼哼:“露露……好像好點了?”
“嗯,” 顧晚星嘶啞地應了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風兒乖,看著妹妹,娘出去看看。”
林風小小的身體明顯一僵,猛地抬起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巨大的驚恐,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顧晚星破爛的衣擺:“別……別出去!他……他們……” 他顯然是想起了林守山冰冷的眼神和族人惡意的目光,小臉煞白。
顧晚星心頭一酸,用那只受傷、包裹著染血布條的右手,輕輕覆上林風冰涼的小手,感受到他劇烈的顫抖。“不怕,” 她低聲說,眼神卻異常堅定,“娘就在門口看看,很快回來。露露還需要你看著。”
或許是“露露需要”這幾個字起了作用,林風抓著衣擺的手慢慢松開了,但眼神里的恐懼并未消退,只是緊張地點了點頭,小小的身體立刻蜷縮到昏睡的妹妹身邊,像一只警惕的幼獸。
顧晚星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扶著冰冷的土墻,忍著右肩和右手的劇痛,一步步挪向那扇敞開的柴房門。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和陣陣眩暈。她靠在門框上,大口喘息著,警惕地向外望去。
柴房位于林家大宅一個偏僻的角落,門前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窄小甬道,通往內院的正廳方向。此刻,院子里異常安靜,仿佛之前的喧囂和惡意從未發生過。但這安靜,卻更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
就在這時,一陣與這鄉土氣息格格不入的喧鬧聲,隱隱約約從前院的方向傳來。
那聲音……是汽車引擎的轟鳴!還有人群刻意壓低的、帶著諂媚的議論聲!
顧晚星的瞳孔驟然收縮!在九十年代初的云茗鎮,汽車絕對是個稀罕物!能開著車堂而皇之進入林家大宅的……
她立刻意識到什么,心臟猛地一沉!顧不上身體的劇痛和虛弱,她扶著門框,艱難地、盡可能悄無聲息地沿著墻角的陰影,向前院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順著額角不斷滑落。
越靠近前院,那喧鬧聲便越清晰。汽車引擎已經熄火,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刻意拔高、帶著夸張熱情和奉承的熟悉聲音——是族里的幾個老人!其中就有那個干癟刻薄的七叔公!
“哎呀呀!陳總!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一路辛苦!快請!快請上座!”
“您看看,我們這鄉下地方,招呼不周,您千萬海涵!”
顧晚星終于挪到通往前院的月亮門邊,借著門旁一叢茂密的芭蕉葉的遮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張臉望去。
前院平日里晾曬茶青的空地上,此刻停著一輛在九十年代云茗鎮絕對算得上龐然大物的黑色桑塔納轎車!锃亮的車身在晨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與周圍灰撲撲的土墻木門格格不入。
車旁,站著幾個人。為首的,正是那個干瘦得像根枯柴的七叔公!他今天竟換上了一件漿洗得硬挺、帶著明顯折痕的深藍色布褂子,努力挺著佝僂的背脊,臉上堆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諂媚的笑容,皺紋都擠成了一朵干癟的菊花。
而他熱情簇擁的對象,是一個女人。
那女人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身量高挑,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利落、料子挺括的米白色西裝套裙,在滿院灰撲撲的粗布衣衫中,顯得鶴立雞群。她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張保養得宜、妝容精致的臉。柳葉眉,丹鳳眼,鼻梁高挺,嘴唇涂著淡淡的豆沙色口紅。她的神情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感,嘴角微微上翹,形成一個標準的、職業化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目光銳利而冷靜,如同精密儀器般掃視著林家老宅和陳舊的院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評估。
天茗集團副總,陳墨竹!
顧晚星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日記上那力透紙背的“勿信陳墨竹!”五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在腦海中!就是她!就是這個外表精致、氣場強大的女人!她出現在這里,絕非偶然!
“七叔公客氣了。” 陳墨竹的聲音響起,是標準的普通話,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柔軟,但語調平穩,不疾不徐,透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天茗集團是帶著誠意來的。云茗鎮的茶好,人杰地靈,只是……守著祖宗傳下來的老法子,太可惜了。”
她說話間,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院角堆放著的幾筐剛采摘下來、還帶著露珠的茶青,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挑剔和惋惜的光芒。
“是是是!陳總您說得太對了!” 七叔公忙不迭地點頭哈腰,臉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我們這些老骨頭,腦筋是死板了點!守著金山不會挖!還得靠您這樣的大公司,有見識,有技術!帶著我們發財!”
陳墨竹微微一笑,那笑容依舊完美無瑕。她身后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助理立刻上前一步,手里捧著一個包裝精美、印著日文和彩色圖案的方形紙盒。
“初次拜訪,一點小小心意。” 陳墨竹示意助理將紙盒遞給七叔公,“這是日本進口的‘味之素’,提鮮增味,是廚房里的好幫手,外面可不好買。”
七叔公渾濁的老眼瞬間亮了!他幾乎是雙手顫抖著接過那個紙盒,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面看不懂的日文和花花綠綠的圖案,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哎喲!這……這怎么好意思!日本貨!這可是稀罕物!金貴!太金貴了!謝謝陳總!謝謝陳總!”
他寶貝似的捧著那盒味精,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引得周圍幾個族老也紛紛伸長脖子,臉上滿是艷羨和貪婪。
顧晚星在暗處看得心頭冰冷。一盒味精,就讓這些宗族長輩如此失態!臺商的手段,精準地戳中了這些閉塞鄉民對“洋貨”的盲目崇拜和對物質的渴求!
“還有這些,” 陳墨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目光卻轉向了院子另一邊。那里,幾個林家本家的小孩子正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又畏懼地偷看著這從未見過的“大人物”和她那輛黑亮的汽車。
陳墨竹的助理立刻會意,從車里又拿出一個精美的紙袋,打開,里面竟是滿滿一袋子花花綠綠的糖果!包裝是亮閃閃的鋁箔紙,在陽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彩,上面印著看不懂的外文和卡通圖案。
“給孩子們嘗嘗,一點小零食。” 陳墨竹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柔和。
助理捧著糖果袋走過去,臉上堆起笑容,抓起一把把閃亮的糖果,不由分說地塞進那些躲閃不及的孩子們手里。
“拿著!快謝謝陳總!” 旁邊的大人立刻呵斥著,臉上帶著受寵若驚的惶恐。
孩子們起初還有些膽怯,但當那冰涼滑膩、色彩斑斕的糖果入手,當那股從未聞過的、濃郁甜膩的巧克力香氣鉆入鼻腔時,所有的恐懼都被新奇和渴望取代了。他們緊緊攥著糖果,小臉上露出興奮和貪婪的光芒,有的迫不及待地剝開那閃亮的鋁箔紙,將里面棕黑色的糖果塞進嘴里,立刻被那甜膩到發齁的味道沖擊得眼睛發亮,發出含糊不清的滿足贊嘆。
顧晚星的目光死死鎖在那些被孩子們如獲至寶般捧著的糖果上——鋁箔紙!巧克力!這在九十年代初的云茗鎮,對孩子們來說,無異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珍寶!陳墨竹這一手,看似隨意,實則狠辣!她在用最直接、最具誘惑力的物質,腐蝕著林家下一代的心!用廉價的甜蜜,瓦解著可能的抵抗!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也跑到了前院的人群邊緣。
是林風!
他顯然是被外面的喧鬧聲吸引,不放心顧晚星才偷偷跟了出來。此刻,他瘦小的身體站在角落里,遠遠地看著那群興奮地吃著糖果的孩子,看著他們手里閃亮的鋁箔紙,小臉上沒有羨慕,只有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警惕和……一絲茫然。
陳墨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在人群中掃視,自然也落到了這個衣衫襤褸、與周圍格格不入、眼神警惕的小男孩身上。她的目光在林風身上停頓了半秒,丹鳳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隨即又恢復了那副職業化的溫和。她示意助理。
那助理立刻會意,臉上堆起更熱情的笑容,抓著一把花花綠綠、裹著閃亮鋁箔的糖果,大步朝著角落里的林風走去。
“小朋友,來,拿著!陳總給的,可甜了!” 助理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親切,將糖果不由分說地往林風手里塞。
林風像是被嚇到了,猛地后退一步,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小獸!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格擋,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戒備和抗拒,死死地盯著助理手中那些散發著甜膩氣息的“毒蛇的糖”!
顧晚星在暗處看著這一幕,心頭猛地一緊!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未愈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而前廳門口,一直隱在陰影里、如同毒蛇般沉默觀察的林守山,此刻刻薄的嘴角,緩緩向上勾起一個冰冷而滿意的弧度。他的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個抗拒糖果的瘦小身影,又緩緩移向被幾個族老簇擁著、言笑晏晏的陳墨竹,最后,隱晦地掃了一眼顧晚星藏身的月亮門方向,眼神深處,閃爍著算計與冷酷的寒光。
臺資的利誘,宗族的貪婪,孩子的懵懂,還有那隱藏在日記里的冰冷殺機……所有的暗流,在這一刻匯聚成洶涌的漩渦,將顧晚星和她拼死守護的兩個孩子,徹底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