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窗外的路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只剩下客廳的大燈還亮著,像一艘漂在黑暗里的小船。
晏琳蜷在沙發上,懷里抱著個靠枕,一邊啃著蘋果一邊笑盈盈地說著公司團建的趣事,晏清坐在她身側,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顆葡萄,適時地遞到她嘴邊。
"然后那個客戶居然——"晏琳張嘴接過葡萄,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指腹,溫熱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頓,但很快又繼續笑著講完。
晏清凝視著她彎起的眼角,那里盛著毫無防備的快樂??蛇@快樂刺痛了他——是誰讓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是那個總和她一起出差的男同事?還是樓下咖啡廳總多給她加奶油的店員?
他垂下眼,又剝了一瓣橘子,動作輕柔得像在拆一封情書。可心底的毒藤卻在瘋長——她的笑容,和他沒有一絲一毫關系。
那晚之后,他以為他們的關系會不一樣。
他記得她醉酒后泛紅的臉頰,記得她靠在他肩上時散落的發絲,還有輕輕印在他唇間的溫度。記得自己趁她熟睡時,將唇小心翼翼貼在她掌心的顫栗??傻诙?,她卻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甚至開始躲著他。
這一年的冷落像鈍刀割肉。他靠著那些被反復咀嚼的回憶過活——她替他擦汗時指尖的溫度,她喝醉時靠在他懷里的重量,每一個眼神、每一次觸碰,都在他日復一日的幻想中發酵變質,成了執念的養料。
"晏清?你有在聽嗎?"晏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猛地回神,露出一個慣常的溫和笑容:"當然,你說那個客戶最后摔進了噴泉池。"
晏琳哈哈大笑,全然沒注意到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多殘忍啊,晏清想。她怎么能如此輕易地抽身,留他一個人在回憶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小時候那個會抱著他的晏琳安慰去哪了?現在的她,為什么這么輕松……拋棄他?
他盯著她開合的唇瓣,突然很想咬上去,想嘗嘗她笑聲里的甜蜜是不是和記憶中一樣。想看她驚慌失措,想看她淚眼朦朧地求饒,想把她也拖進這場愛恨交織的漩渦里——
既然我逃不掉,你也別想逃。
"要不要看電影?"他輕聲提議,手指悄悄攥緊了沙發縫里她落下的一根長發,"最近有部新上映的……"
晏琳毫無察覺地點頭,光在她發梢跳躍。晏清微笑著起身去拿遙控器,陰影里的嘴角卻緩緩勾起一個扭曲的弧度。
這次,我會織一張更密的網。讓你心甘情愿地,永遠留在我身邊。
橘子汁順著他的指尖滴在茶幾上,晏琳抽了張紙巾遞過去,他接的時候無名指蹭到她的虎口,帶著空調房里不正常的低溫。
晏清順手把剝好的橘子分他一半。晏琳接過,指尖沾到一點橘子的汁液,在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
他們聊了很多,似乎想把這一年的空白都填滿了——晏琳公司的水吧咖啡有多難喝,甚至晏清樓下那只總偷外賣的貍花貓。
她看著晏清低頭咬橘子的側臉,想起六叔上次喝醉后打來的那通電話,背景音里玻璃碎裂的聲響,和晏清壓抑的呼吸。高自尊的人最擅長把潰爛的傷口包裝成無事發生。
“你要不要加件衣服?”她突然問,“夜里降溫了。”
晏清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用?!?/p>
但五分鐘后,當晏琳從臥室拿出毯子時,他并沒有拒絕。
……
晏清就這樣住下了,在隔壁的小房間。
清晨的陽光斜斜切進廚房時,晏清正踮腳取下最高層的碗碟。晏琳套上運動鞋,看見茶幾上溫熱的牛奶,杯壁的水珠洇濕杯底邊緣?!奥飞闲⌒?。” 晏清轉身時,睡衣袖口露出半截銀色手鏈,那是她隨手送的小玩意,竟被他一直戴著。
晏琳的工位在寫字樓 16層,透過落地窗能看見樓下銀杏大道。每當夕陽把玻璃染成蜜色,總能看見晏清抱著手,在大門東側仰頭張望。他會穿過擁擠的人流,遞來各式各樣的飲料,紙袋里還藏著便利店剛出爐的章魚燒。
超市的購物車總裝滿兩人爭執不下的食材。晏清固執地往車里丟胡蘿卜,晏琳趁他不注意偷偷拿出來;挑雞蛋時他會把每顆蛋對著燈光照,說要選透亮的才新鮮。結完賬出來,他自然地接過所有袋子,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卻在晏琳伸手時迅速背到身后。
灶臺的煙火氣漫過出租屋每個角落。晏清炒菜時總把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淡青色的血管。晏琳倚在門框看他顛勺,油煙模糊了對方側臉,卻清晰勾勒出他耳后那道疤痕。
“周末去植物園吧,再不去今年的荷花就錯過了?!?晏琳給他夾了他最愛的紅燒排骨,晏清頓了頓,碗里的米飯被戳出個小坑,“好?!?/p>
日歷被風掀起最后一頁時,晏琳才驚覺日歷已翻過三十頁。冰箱貼上的便簽寫滿下周菜譜,洗衣機里混著兩人的衣物,時間過得真快啊。
洗凈的襯衫在風里鼓起,像一面柔軟的旗。晏清望著遠處施工中的寫字樓,起重機正吊起鋼架。一個月,足夠鋼筋生長三層,足夠綠蘿抽新芽。
但是不足夠撬開晏清的嘴。
耳后那道疤像條細小的蜈蚣,靜靜蟄伏在晏清左耳后三厘米處。
晏琳第一次發現它,是在某個清晨。她端著牛奶路過浴室,門縫里漏出的水汽中,晏清正仰頭刮胡子。刀片滑過的瞬間,他耳后那片皮膚被鏡前燈照得近乎透明——
然后她看見了那道刺眼的疤痕。
一道兩公分長的淺褐色痕跡,邊緣微微隆起,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匆匆劃過,又潦草愈合。
"你耳朵后面......"
水龍頭突然被擰到最大。晏清的動作頓了一下,泡沫順著下頜滴落在鎖骨窩里。"去年不小心摔的。"他的聲音混在水聲里,像被加密過的數據包。
假的,騙人。
晏琳盯著那道疤,突然想起六叔收藏的獵刀——刀鞘上永遠沾著可疑的暗漬。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熱度透過陶瓷灼痛指腹。
后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
晏清低頭切洋蔥時,會露出疤痕的末梢。
他側臥在沙發看電影時,那道疤正好壓在靠枕褶皺里,隨呼吸若隱若現。
疑問卡在晏琳喉間,化作一枚生銹的魚鉤。她看著晏清把自己蜷進被子里,那道疤徹底隱沒在黑暗里,像某個被強制關閉的創傷程序。
那道疤像一道被強行縫合的代碼漏洞,沉默地蜷在晏清耳后。
晏琳試過很多種方法——
她曾在聊天假裝不經意地問:“你耳朵后面的疤,不是摔傷的吧?”
晏清正敲鍵盤的手指一頓,屏幕上的代碼立刻報錯。他抬手把碎發撥到耳后掩蓋疤痕,動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衣領:“舊傷了,不太記得了?!?/p>
輕描淡寫,滴水不漏。
她也試過在超市拿起創可貼,故意晃到他眼前:“這個創可貼都蓋不住你耳朵后面的疤,為什么傷口這么大?!?/p>
晏清只是把創可貼放回貨架,轉而拿起旁邊的薄荷糖:“你上次說想吃這個?!?/p>
話題轉移得行云流水。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晏清發燒到38.5℃的那個雨夜。他迷迷糊糊躺在沙發上,耳后的疤痕因為體溫升高而泛紅,像條蘇醒的小蛇。
晏琳用濕毛巾給他擦汗時,指尖懸在那道疤上方,心跳快得像在做壞事:“疼嗎?”
晏清突然睜開眼。
高燒讓他的目光比平時渙散,卻依然帶著那種熟悉的、頑固的清醒。他緩慢而堅定地搖頭,然后翻了個身,把疤痕藏進陰影里。
那是他們之間最后的試探。
后來晏琳不再問了。她學會在晏清低頭時移開視線,在他側頭時假裝沒看見那道若隱若現的痕跡。晏清不想說的事情,她沒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像對待一個被加密的壓縮包,既然沒有密碼,索性就讓它靜靜躺在硬盤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