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撲撲的光,費力地穿透隱元宗山門上那層永遠都帶著點潮氣的薄霧,沒精打采地灑在演武場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這光,也照在一群“愁云慘霧”的年輕弟子身上。
他們在練功,以一種足以讓任何劍道宗師當場閉氣的速度。慢,比后山壽逾千載的老龜還要慢上三分。軟,揮出的長劍像是泡爛了的面條,輕飄飄在空中劃拉。一套宗門基礎劍訣“開山劍式”,使到最后,只剩下個“開”字——門開了,氣勢早跑沒了影。
“腰!要像張弓!沉下去!手上使點勁!引氣訣引的是天地靈氣!不是你們沒吃飯呼出去的濁氣!”
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常年煙熏火燎般的沙啞,卻像一柄冰冷的鐵尺,“啪”地抽在空氣里,瞬間壓過了劍鋒拖地的刺啦聲。所有正在“病貓伸懶腰”的弟子渾身一僵,努力想把身體繃得像根棍子。
說話的是柳玄。
他就在演武場邊上,負手而立。深灰色的長老法袍洗得泛白,卻一絲不茍,連最細微的褶皺都透著刻板。面容是常年不化的凍土平原,嚴肅,古板,兩條濃眉像是刀刻的寒鐵,緊緊壓在深潭般的眼眸之上。腰間那柄制式佩劍的劍鞘磨損得厲害,露出底下暗沉沉的黑鐵色,古樸得近乎寒酸。任誰看,這都是個困于境界多年、郁郁不得志,只能死守規矩、刻薄度日的老牌元嬰修士。他是隱元宗執法長老,更是傳功長老——也是宗門目前臺面上唯一的元嬰修士,被困在這個境界,據說已近五百年。
被他目光掃中的弟子們,只覺得后背像被無數細小的冰針扎著。尤其是那個圓臉弟子,偷偷瞄了眼柳玄那古井無波的眸子,更是覺得昨天和隔壁峰趙長老“切磋”時“不小心”削飛的那片山頭碎石,正沉沉地壓在心頭。趕緊垂下腦袋,做鵪鶉狀。
“柳長老息怒,弟子愚鈍……這《引氣訣》奧妙無窮,實在…實在難以領悟其精髓萬一啊!”圓臉弟子聲音都在發顫,帶著哭腔。是演戲,卻也是實打實的后怕,長老眼神太利了!
柳玄沒接話茬,目光像刷子,掃過每個弟子的腳、腰、肩、手,最后落回那拖沓的劍尖。他清楚得很,眼前這群“筑基廢柴”,隨便拉出一個扔到外面大宗門,都能把人家所謂的真傳弟子打出屎來。但他要的就是這效果。
“根基不牢,縱有萬千高樓亦是海市蜃樓!”他聲音平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引氣訣乃萬法之源!今日,開山劍式,練至氣韻流轉!每人揮劍一萬次,引氣入體,淬煉筋骨,周天圓滿方可收功!未達者,”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山門下方隱約可見的裊裊炊煙,“午膳、晚膳,皆免!”
“嗷——” 一片壓抑的哀嚎,真情實感。裝弱容易,裝認真挨餓太難啊!一萬次氣韻流轉的開山劍式?那不得把演技提升到新高度?太難了!
“轟——嘩啦!”
一陣地動山搖的悶響,伴著一連串破碎的炸裂聲,粗暴地打斷了演武場上虛假的悲壯氣氛。
又來了。
所有人,包括柳玄,齊齊面無表情地轉向聲音來源——宗門東側,那座標志性建筑,丹霞長老溫如故的煉丹房。此刻,瓦礫上常年縈繞的黑煙猛地翻滾起來,像是火山噴發前的躁動,幾塊被熏得黢黑的屋頂石片打著旋兒飛上半空,又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緊跟著,一個更加黢黑的人影裹挾著滾滾黑煙,“嗷”一嗓子沖了出來。
“我的爐!爐啊——!” 嗓音嘶啞凄厲,“七成火靈玉精的‘金紋破境丹’啊!全完蛋了!賠!宗門庫房必須賠我!柳長老!柳長老您要給我做主啊!”
沖出來的是溫如故,隱元宗丹霞峰的長老。或者說,他現在看上去更像一個炸煤窯逃出來的礦工。一張臉只剩下眼白和偶爾露出的牙齒還能顯出點白,頭發眉毛都焦糊卷曲,冒著縷縷青煙。那身原本價值不菲的暗紅色云紋丹師袍,此刻只剩幾縷破布勉強掛在身上,露出底下也被熏得差不多的里衣。他一邊嚎叫著“賠錢”,一邊目標明確、連滾帶爬地直撲柳玄。身上除了濃重的焦糊味,更隱隱透著一股令人聞之欲嘔又莫名心悸的詭異甜腥。
柳玄站在原處,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就在溫如故那沾滿黑灰、似乎閃爍著微不可察七彩磷光的袖子快要掃到他衣擺時,他的右手像是拂過琴弦般自然一抬,握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格上。就那么輕輕向外一帶。
動作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
那柄黑沉沉的舊劍連鞘微微偏離身體三寸。
角度、時機,妙到毫巔。溫如故帶著藥性未明、足以污穢法寶靈光的袍袖和“七彩粉塵”,恰恰從劍鞘外緣蹭過,“啪嗒”幾顆指甲蓋大小的、混合著不明粘稠黑液和亮晶晶顆粒的焦塊掉在了柳玄腳前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滋”聲。
“溫長老,”柳玄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迎面撲來的只是一個尋常的掃地雜役,而不是剛從爆炸現場出來、可能帶著未知大殺器的瘋狂丹師,“炸毀丹爐,損耗宗門藥材火精。依《宗門清規細則》第七十一條,《丹房損毀條例》第三條,損失自擔七成,庫房補你三成所需基本靈材。靈石照舊,一分不加。”他不等溫如故反應,不知從哪摸出一塊最普通的空白玉簡,手指靈光微閃——速度快得帶出殘影——刻下幾行字跡,直接拋向溫如故懷里,“賬單已記。”
那玉簡分量不重,卻砸得溫如故忘了哭嚎。
溫如故手忙腳亂地接住玉簡,瞅了一眼,黑臉上唯一清晰的眼白立刻瞪圓,里面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悲憤:“三成?!才補我三成?!柳長老!我的柳長老啊!您摸著良心看看我這張臉!”他指著自己的臉,黑灰簌簌往下掉,“還有我這身袍子!這可是三品天蠶絲混著…咳咳,”他似乎意識到差點說漏嘴,趕緊干咳兩聲,“混著普通麻線織的!貴得很!還有那爐火靈玉精……那可是實打實的上品貨!光那爐‘金須草’,我就花了大價錢從……”
他又要開始滔滔不絕地“討要公道”。柳玄的眼神卻早已飄走,鎖定了演武場邊緣一個靠著墻、正瞇著眼打盹的胖碩身影。
“柳三娘!”
平地一聲驚雷,帶著執法長老特有的寒鐵般的冰冷。
那胖碩的身影——宗門雜役大總管柳三娘,一個乍看之下五十許歲、常年被灶火熏得臉膛發紅、穿著粗布衣裳、腰圍幾乎趕上身高的婦人——被這一聲驚得渾身肥肉一哆嗦,困意瞬間飛到九霄云外。
“在!柳長老您吩咐!”柳三娘立刻站直,臉上堆滿了底層雜役慣有的謙卑又帶點遲鈍討好的笑容,搓著手,像一頭受了驚的肥羊。
柳玄的目光銳利如刀,并未在她臉上停留,而是死死釘在她腳前方不遠處演武場青石板的一條縫隙上——那里,正躺著幾粒極其微小的、在黯淡天光下幾乎看不出來的、正蒸騰著微弱七彩氣的“灰塵”顆粒。那正是溫如故沖出來時甩落、然后被他“不小心”一腳碾進去的。細微到常人難以察覺。
“那縫里的泥塵堆了四粒半!去掃!”柳玄的聲音冷硬得沒有一絲溫度,每一個字都像在石頭上磨過,“用你的帚!力道要勻!三分沉勁,七分巧勁!掃帚毛敢掉一根,算你清理不當!縫里的青石板,掃裂一絲痕跡,算你破壞公物!年終靈谷供給,扣!”
最后那個“扣”字,砸得柳三娘一個趔趄,臉上謙卑的笑容瞬間變成驚恐,如同聽到晴天霹靂。靈谷是她命根子!
“哎喲喂!是!是是是!柳長老您眼力真好!比針尖還尖!四粒半……我的老天爺……”柳三娘一邊夸張地拍著大腿感嘆,一邊像是怕踩死螞蟻一樣,小心翼翼地挪到那條縫隙邊。她的動作驟然變了。
方才的笨拙、遲緩瞬間消失。那雙布滿勞作厚繭、指節粗大的手,穩穩地抓住了那根用了不知多少年頭、只剩下寥寥幾根稀疏鬃毛、被磨得光滑油亮的掃帚柄。那動作,沉凝、穩定、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才有的韻律。
她手腕微動,掃帚頭那僅存的幾根柔軟鬃毛,精準地、無聲無息地探入了那條比頭發絲寬不了多少的青石板縫隙。
角度、深度、力道……妙至毫巔,仿佛那不是掃地,而是在雕刻一件價值連城的微雕藝術品。那幾粒蘊藏著劇毒或詭異藥性的七彩粉塵,連同縫隙里的普通塵埃,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毫無滯澀地被輕柔地掃出、粘附在光滑的掃帚柄上。
整個過程不過眨眼功夫。快得旁邊的弟子們只看到柳三娘笨拙地彎腰,掃帚在縫上“笨拙”地抹了一下。
柳三娘拄著掃帚,滿臉堆笑地向柳玄匯報:“掃干凈了,長老!您瞅瞅,板子光溜溜的,一點沒花!掃帚毛也好好的呢!”她用力晃了晃掃帚柄,那幾粒微塵已神奇地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主峰頂那座最恢弘但也最顯破舊的大殿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咳!咳咳咳咳……咳咳……”
是掌門李長壽。那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猛,一聲比一聲急促,仿佛肺管子都要咳破。
咳嗽聲中,卻有一股無形無質、卻真實不虛的細微波動,如同水面的漣漪,無聲地拂過整個山門空間。那被溫如故炸爐氣浪沖擊得微微紊亂的空氣,悄然被撫平。更深一層,山門外那幾棵偽裝成普通枯樹的防護陣眼基石,也被這“空間震蕩”徹底檢查了一遍,確保它們依舊“歪脖子”、“根須裸露”、“朽敗不堪”。
柳玄聽著掌門那中氣不足、仿佛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的咳嗽聲,目光掃過溫如故還在為賬單黑著臉嘟囔的狼狽樣,瞥過柳三娘拄著掃帚一臉“求表揚”的憨厚樣子,最后定格在演武場中那一個個哭喪著臉、仿佛揮一萬次劍比讓他們去屠龍還痛苦的“廢柴”弟子身上。空氣中彌漫著丹爐的焦糊味、掃帚劃過石板的土腥味,還有……無數被完美壓抑下去的、本不該存在的絲絲危險氣息。
一絲極其微弱、只有他自己能察覺的疲憊感掠過眼底。
他抬起右手。這只手修長,骨節分明,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老繭。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進行一項古老而神圣的儀式。食指與中指,并攏如劍,輕輕撫過他腰間那柄制式佩劍的劍鞘。沿著那磨損的銅箍,拂過每一道細微的劃痕,拂過劍柄末端那一道形如古樸符文、不仔細看就像普通鑄造瑕疵的細微裂痕。
劍鞘入手微涼。他的手指每一次落下,劍鞘深處,都有一絲凝練到極致的、足以讓日月無光的鋒銳感一閃而逝,隨即又被更深沉、更徹底的無光凡鐵所覆蓋。
擦拭,無聲地進行著。演武場上的弟子們,努力重新把自己扭曲成“痛苦”揮劍的姿勢。溫如故還在盤算賬單和“損失”。柳三娘拄著她的寶貝掃帚杵著。主峰的咳嗽依然連綿不休。
隱元宗新的一天,就在這位執法長老枯燥單調的擦劍聲中,波瀾不驚地開始了它年復一年的“偽裝秀”。一切都那么的“和諧”,那么的“衰敗”,那么的符合他們苦心經營無數歲月的“形象”。
柳玄擦得很認真,很投入,仿佛這是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擦劍的指尖,每一次與劍鞘的接觸,都精確地拂過某個特定的點。沒有人知道,當他的指尖最后一次拂過劍鞘中部某段極不起眼的細微凸起時,一縷細如發絲、凝練到不可思議境界的“劍意”,并非劍芒劍氣,只是純粹的劍意印記,無聲無息、循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法則軌跡,跨越了時空,瞬間點落在數百里之外——落在一處不起眼的、屬于山下附屬白家的廢棄小礦脈邊緣。
那里,一炷香之前,他帶著幾個“筑基弟子”,面對著黑虎幫氣勢洶洶的金丹執事趙莽,據理力爭,最終“無奈妥協”離開時,他腰間的佩劍,“不經意間”,劍鞘末端“極其輕微”地“磕碰”了一下礦洞入口處、那塊支撐巖壁、布滿苔蘚的巨大礦柱。
當時只是苔蘚震動了一下,塵土微微揚起。
而現在,那微弱的劍意如同一滴水落入滾油。
數百里外,廢棄礦洞深處。
那塊堅硬無比、核心蘊含著白家最后一絲微弱靈脈根基的黝黑礦柱內部,一道細密如蛛網的裂痕,正從那曾經被“磕碰”過、覆蓋著厚厚苔蘚與灰塵的點,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裂痕所過之處,礦柱內部孕育千萬年的靈髓精粹,像是被無形的貪婪兇獸瞬間吸干,化為齏粉。細微的碎裂聲在空寂的礦洞底層響起,如同某種不祥的序曲。
白家現任家主,愁眉苦臉地又一次來到礦口查看。這是他們家族最后的指望了。然而,當他剛剛走到礦口附近時,腳底猛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這震動帶著一種令心悸的空洞感。
他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礦壁。入手冰涼粗糙,并未見異樣。
但就在他準備離開,心中被那徒勞爭取后的無奈和對柳長老臨走前動作的隱約疑慮再次占據時,耳朵里捕捉到了聲音。聲音很輕,像是沙土滑落,又像是……巖石內部深處的呻吟?
白家主猛地頓住腳步,驚疑不定地側耳傾聽。礦洞入口處那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正醞釀著無聲的崩塌。
山門內,柳玄手中的舊劍,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劍柄末端那道細痕,似乎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