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
對于宵衣旰食,早已習慣了與漫漫長夜為伴的嬴政而言,并不算太久。
可今夜這兩個時辰,卻像是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透著煎熬。
寢殿內,燭火依舊跳躍,只是那光芒,似乎比先前黯淡了幾分,將嬴政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映照得愈發深沉。
他半倚在榻上,手中握著一卷竹簡,目光卻并未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篆字上。
扶蘇。
那個逆子,那個讓他頭疼不已的長子。
方才,他跪在自己面前,說著什么“悟了”,“懂了”,那眼神,那語氣,都透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
然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化作一團藍光,憑空消失了。
妖法?鬼魅?還是...神仙點化?
嬴政的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他這一生,見過太多奇人異事,那些方士們吹噓的神仙之術,他也曾一度深信不疑。
可像扶蘇這般,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這等詭譎之事,委實超出了他的認知。
“不必驚慌,更不必派人尋找,兒子...兒子很快就會回來!”
扶蘇消失前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所以,他忍住了。
忍住了將整個咸陽宮翻個底朝天的沖動,忍住了將趙高那奴才抓來嚴刑拷打的念頭。
他在等。
等那個逆子,給他一個解釋。
可這都快兩個時辰了!
窗外的天色,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墨。
殿內的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一般,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嬴政煩躁地將手中的竹簡往旁邊一扔,“啪”的一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刺耳。
他娘的!這叫什么事兒!
他嬴政,橫掃六合,并吞八荒,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如今,卻被自己兒子這神神叨叨的舉動,攪得心神不寧。
就在嬴政的耐心快要耗盡,準備不顧扶蘇先前的囑咐,下令徹查此事之際——
“嗡——”
一聲輕微的,幾不可聞的異響,突兀地在殿內響起。
嬴政那雙深邃的眸子,驟然一凝!
緊接著,他方才親眼目睹過的那團幽藍色的光芒,毫無征兆地,再次在他面前亮了起來!
那光芒,比之前扶蘇消失時,似乎還要明亮幾分,將整個寢殿都映照成一片詭異的藍色。
“唰!”
嬴政的反應快如閃電,右手一探,已然握住了床頭那柄跟隨他多年的佩劍——太阿!冰冷的劍柄握在手中,那股熟悉的鐵血氣息,讓他翻騰的心緒,稍稍平復了幾分。
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在朕的面前裝神弄鬼,朕便讓你魂飛魄散!
藍光閃爍,如同水波般蕩漾。
然后,就在嬴政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注視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光芒中緩緩顯現。
是扶蘇!
他回來了!
只是...
嬴政的瞳孔,猛地一縮。
扶蘇懷里,抱著一個...一個四四方方的,顏色古怪的...盒子?那盒子上,還印著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扭曲怪異的符號。
扶蘇似乎還有些站立不穩,踉蹌了一下,懷里的盒子也跟著晃了晃,發出一些細碎的碰撞聲。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剛從一場劇烈的奔跑中停歇下來,額角甚至還滲著些許細密的汗珠。
“豎子!”嬴政的聲音,如同臘月寒風,冰冷刺骨,卻又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松動,“你...你究竟去了何處?!”
他盯著扶蘇,更準確地說,是盯著扶蘇懷里那個來歷不明的盒子,眼神里充滿了審視與懷疑。
這逆子,消失了兩個時辰,就抱回來這么個玩意兒?
扶蘇抬起頭,對上嬴政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心中微微一顫。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那個叫做“秦風”的年輕人,那些打敗他認知的一切...
該怎么說?
父皇會信嗎?
還是會當他失心瘋了,直接將他送回上郡,或者...更糟?
他看了一眼懷中抱著的紙箱,里面裝著的,不僅僅是幾包“泡面”和幾支“筆”,更承載著他剛剛燃起的,一絲渺茫的希望。
嬴政見他不語,臉色愈發陰沉:“怎么?啞巴了?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想好,該如何跟朕解釋你這見不得光的行徑?”
“父皇!”扶蘇猛地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決絕。
事已至此,再無退路。
他深吸一口氣,將懷里的紙箱輕輕放在地上,然后,撩起衣袍,再次跪倒在嬴政面前。
“父皇,兒子接下來所言,匪夷所思,驚世駭俗。但兒子對天發誓,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嬴政冷哼一聲,沒有說話,只是那握著劍柄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
扶蘇定了定神,開始講述。
他從那道詭異的藍光說起,說到自己如何突兀地出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屋子”里,遇到了一個叫做“秦風”的,穿著奇裝異服的年輕人。
嬴政的眉頭,越皺越緊。
“屋子?”他打斷道,“是何人的屋子?那秦風,又是何方神圣?”
扶蘇苦笑一聲:“父皇,那屋子...兒子也說不清是何人的。”
“至于那秦風...他說,他是...兩千年后的人。”
“兩千年后?!”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神里充滿了荒謬與不信,“扶蘇!你當朕是三歲孩童,任你胡言亂語不成?!”
“父皇息怒!”扶蘇連忙叩首,“兒子所言,千真萬確!那個世界,與我大秦截然不同!他們有無需馬拉便能日行千里的‘鐵車’,有夜晚能亮如白晝的‘明珠’,還有...還有能將人的影像和聲音,都收錄其中的‘發光鏡子’!”
他指了指地上的紙箱:“父皇請看,此物,便是兒子從那處帶回來的。”
“此物名為‘泡面’,只需開水沖泡,片刻便可食用,滋味...滋味絕佳。”
嬴政的目光,落在那花花綠綠的紙箱上,眼神閃爍。
扶蘇見狀,繼續說道:“兒子在那‘發光鏡子’里,親眼看到了...看到了我大秦,從孝公時期,商君變法!”
“相信在后面,也能看到父皇您一統六國的全過程。”
“什么?!”嬴政的身子,猛地一震,那雙銳利的眸子里,終于透出了一絲驚駭。
“不僅如此,”扶蘇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兒子還看到了...看到了我大秦的...未來。”
嬴政的心,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未來如何?”他一字一句地問,聲音干澀。
扶蘇閉上眼,似乎不忍說出那殘酷的真相,但最終,他還是睜開了眼,直視著嬴政,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父皇,我大秦...二世而亡。”
“轟——”
嬴政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炸裂。
二世而亡!
他耗盡一生心血,打下的萬里江山,他立志要傳之萬世的煌煌大秦,竟然...竟然只存在了短短兩代?!
不可能!
這絕不可能!
“荒唐!”嬴政怒吼一聲,猛地從榻上站起,身上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壓,瞬間席卷了整個寢殿,“扶蘇!你竟敢詛咒大秦!詛咒朕的江山!你...你是不是瘋了?!”
他指著扶蘇,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扶蘇卻是面不改色,只是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悲哀與痛楚:“父皇,兒子何嘗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可那‘發光鏡子’里所演,與史書所載,一般無二!兒子還得知...父皇您...是在第五次東巡途中,駕崩于沙丘平臺。”
“而兒臣...兒臣則因趙高、李斯二人矯詔,被...被賜死于上郡!”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嬴政的心上。
趙高!李斯!
這兩個他最為信任的臣子,竟然會背叛他?!
還有扶蘇...賜死?!
嬴政的身體,晃了晃,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他看著跪在地上,神情悲痛卻又異常堅定的扶蘇,看著他身旁那個裝著古怪吃食的紙盒子,心中那堅不可摧的信念,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難道...難道這個逆子說的,都是真的?
這世上,當真有如此...如此匪夷所思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