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嬴政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瀕死的野獸,胸膛劇烈起伏,那雙曾令六國君王聞風喪膽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扶蘇。
二世而亡!
沙丘駕崩!
趙高、李斯矯詔!
扶蘇……賜死!
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他的頭顱之上,砸得他頭暈目眩,五臟六腑都仿佛錯了位。
他戎馬一生,從刀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將分崩離析的天下重新捏合成一個強盛的帝國,他自認功蓋三皇,德過五帝,立志要將這大秦的江山,傳之萬世,永鎮華夏!
可現在,他最看重的長子,竟然告訴他,他所有的雄心壯志,所有的豐功偉績,都將如過眼云煙,短短兩代,便會化為烏有?!
“你……”嬴政的嘴唇哆嗦著,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扶蘇,又指了指地上那個花花綠綠的紙箱子,“你……你就是為了這些……這些不知所謂的鬼話,來蠱惑朕心?!”
他的聲音,不再是往日的威嚴沉穩,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銳。
扶蘇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聲音因極力壓抑而顯得有些沙?。骸案富?,兒子所見所聞,皆是親身經歷,絕非臆想!那‘秦風’,那‘兩千年后’的世界,那‘發光鏡子’里的一切,都……”
“夠了!”嬴政猛地一揮袖,打斷了扶蘇的話。
他踉蹌幾步,走到那紙箱子跟前,眼神復雜地盯著上面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圖案和文字。
“泡面?”他低聲念出這兩個字,語氣中充滿了荒誕與不屑,“就憑這個……這個叫‘泡面’的東西,就能證明你說的那些……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卻又在即將碰到的時候猛地縮了回來,仿佛那是什么會噬人的怪物。
扶蘇抬起頭,看著父皇那副既想探究又充滿戒備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讓父皇接受這一切,太難了。
“父皇,”扶蘇的聲音平靜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兒子知道,此事太過離奇,父皇一時難以置信,亦是常情?!?/p>
“但,兒子帶回來的,并非只有此物。”
說著,他從紙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幾支圓珠筆和兩個硬殼抄。
“此物,名為‘筆’,此物,名為‘紙’?!狈鎏K將它們呈到嬴政面前,“書寫之便捷,遠勝毛筆竹簡。兒子斗膽,請父皇一試?!?/p>
嬴政的目光,從那幾包花花綠綠的“泡面”上,移到了扶蘇手中的“筆”和“紙”上。
那所謂的“筆”,造型古怪,與他認知中的任何書寫工具都大相徑庭。
這紙,也是聞所未聞。
他沉默著,沒有立刻接過。
寢殿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燭火搖曳,將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像。
過了許久,嬴政才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支藍色的圓珠筆。
入手冰涼,質感奇特。
他學著扶蘇之前的樣子,試探著按下了筆尾的凸起。
“咔噠”一聲輕響,筆尖探出。
嬴政的眉梢,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書寫,而是將筆尖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那細小的滾珠,眼神中充滿了探究。
這究竟是何物?竟能無需蘸墨,便可書寫?
扶蘇見狀,又從紙箱里取出一個本子,平攤在嬴政面前的矮幾上。
“父皇,請?!?/p>
嬴政的目光,在扶蘇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情緒復雜難辨。
終于,他握著那支“筆”,將筆尖落在了那潔白的“紙”上。
他試著寫下了一個“秦”字。
熟悉的字形,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出現在眼前。
墨跡均勻,線條流暢,無需等待,即寫即干。
嬴政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頭,看向扶蘇,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難以掩飾的震驚。
這……這當真是神乎其技!
他戎馬一生,深知政令通達、文書傳遞的重要性。
若有此等利器,大秦的政令推行,文書往來,效率何止提升十倍?!
他再次低頭,又寫下了“嬴政”二字。
那流暢的書寫體驗,讓他這個早已習慣了毛筆滯澀感的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與……暢快。
“此物……”嬴政的聲音,終于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沉穩,只是那其中蘊含的驚異,卻怎么也掩蓋不住,“當真……不凡。”
扶蘇見父皇對這筆和紙產生了興趣,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父皇,此筆此紙,在那‘兩千年后’,尋常孩童皆可擁有?!狈鎏K輕聲說道,“以此書寫,傳播學識,遠比竹簡絲帛更為便捷高效?!?/p>
嬴政聞言,握著筆的手,微微一緊。
尋常孩童皆可擁有……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無數念頭。
若大秦子民,皆能輕易獲得書寫工具,學習文字,那……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樣的場景,太過震撼,也太過……誘人。
他放下手中的筆,目光再次落到扶蘇身上,那眼神,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銳利,都要深沉。
“你說的那個‘秦風’,他……他還與你說了些什么?”嬴政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扶蘇精神一振,知道父皇已經開始認真思考他所說的一切。
“他說……他說父皇您,之所以……之所以龍體過早衰敗,與長期服用那些方士所煉的金丹,有莫大干系。”
“他說,那些所謂的仙丹,實則是……是劇毒之物?!?/p>
“他還說……”扶蘇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他還說,我大秦之所以二世而亡,除了趙高、李斯之流禍亂朝綱,胡亥昏庸無能之外,也與……與父皇您晚年的一些舉措,如……如焚書坑儒,大興土木,耗盡民力,激化了天下矛盾有關?!?/p>
“放肆!”嬴政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那支圓珠筆被震得滾落在地。
“豎子!你竟敢聽信外人讒言,非議朕的國策?。俊?/p>
他雙目圓睜,怒火熊熊,仿佛要將扶蘇吞噬。
扶蘇卻是挺直了脊梁,迎著父皇的怒火,朗聲道:“父皇,兒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那‘秦風’所言,以及兒子在‘發光鏡子’中所見,皆與史書記載相互印證!”
“他說,歷史是一面鏡子,可以知興替,明得失。父皇您一生的功過,后世自有評說。兒子斗膽,將這些帶回來,便是希望父皇能引以為戒,莫要讓那悲劇,真的在我大秦重演!”
一番話,擲地有聲,不卑不亢。
嬴政的怒火,在扶蘇那坦蕩而決絕的目光下,竟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漸漸平息了幾分。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子,這個曾經在他眼中,只知仁義道德,迂腐固執的兒子,此刻,卻展現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清醒與擔當。
難道……難道這一切,真的不是夢魘,不是臆想?
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支滾落在地的圓珠筆,重新握在手中。
那冰涼的觸感,那奇特的造型,無一不在提醒他,扶蘇所經歷的一切,或許……并非虛妄。
“你說的那個‘發光鏡子’,”嬴政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絲無法壓抑的好奇,“它……它現在何處?”
扶蘇臉上露出一絲遺憾:“父皇,那‘發光鏡子’,乃是‘秦風’之物,兒子無法帶回。”
“不過……”他話鋒一轉,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秦風’答應兒子,下次若有機會,會為兒子準備……準備我大秦,乃至后世歷朝歷代的史書!”
“史書?”嬴政的瞳孔,再次收縮。
若能提前知曉未來,若能看到后人對自己,對大秦的評判……
那……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恐懼、期待、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的心。
“好!”嬴政猛地一拍大腿,聲音中充滿了決斷,“扶蘇,朕……姑且信你一次!”
“但,你所說的這一切,太過駭人聽聞。在朕沒有親眼證實之前,此事,絕不可外泄半句!否則,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扶蘇聞言,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兒子遵旨!”他再次叩首,聲音中充滿了激動。
嬴政看著他,又看了看地上那個裝著“泡面”的紙箱,眼神閃爍。
“那個……‘泡面’,”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問道,“當真……滋味絕佳?”
扶蘇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看來,父皇對這來自“兩千年后”的吃食,還是很好奇的。
“父皇若想品嘗,兒子這便去準備開水!”
嬴政擺了擺手:“不必了。”
“今夜之事,朕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頓了頓,又道:“你……你先退下吧。記住,管好你的嘴!”
“兒子明白!”扶蘇再次叩首,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個紙箱,躬身退出了寢殿。
當殿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刻,嬴政臉上的強裝鎮定,瞬間垮了下來。
他無力地跌坐在榻上,腦海中,依舊是扶蘇所說的那些驚世駭俗之言。
二世而亡……
他閉上眼,那四個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邊不斷回響。
良久,他睜開眼,目光落在那支被他握在手中的圓珠筆上。
或許……這個逆子,真的給他帶來了一線……改變命運的希望?
他拿起筆,在扶蘇留下的那個本子上,緩緩寫下了兩個字——
“未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