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的好妹妹!可算把你盼回來了!這一路辛苦,快讓嫂子瞧瞧!”鳳姐撥開人群,急步上前,臉上是十二分的關切,眼底卻藏著焦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她無視了胤禛冰冷的目光和黛玉眼中的疏離,仿佛剛才那番劍拔弩張從未發生,徑直擠到黛玉身側,作勢要攙扶,語氣親昵得近乎夸張:
“老祖宗心疼得什么似的,早幾日就念叨著了!知道你身子弱,又剛遭了大難,最要緊的是靜養!府里上下都惦記著,定要給你尋個最清凈、最合你心意的院子,讓你安心為姑老爺守孝!旁的事一概不用操心,自有嫂子替你張羅!”
她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瞥了一眼胤禛,又迅速轉向黛玉,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點懇切的意味:“妹妹,你瞧……姑媽未出閣前住的芷蘭院如何?你最是知道的,那里清幽雅致,臨著水,遍植翠竹,最是養心靜氣不過!況且這是緣分不是?竟然和你的封號相似都有個蘭字。我早幾日就命人里里外外徹底灑掃熏香過了,一應陳設也按著守孝的規矩重新布置,素凈得很!被褥帳幔都換了全新的松江細布,又軟和又吸汗,最養你這嬌弱的身子!伺候的人手,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實本分人,絕不會有半句閑言碎語擾你清凈!”
她語速極快,吐字清晰,仿佛早已打好了腹稿,不容人打斷。話語間,將芷蘭院的好處描繪得天花亂墜,處處點著“清凈”、“守孝”、“養身”這幾個黛玉此刻最需要的字眼,又刻意強調了“新”、“素凈”、“老實本分”,極力撇清與賈府過往的瓜葛,試圖在胤禛的威壓和黛玉的冰冷中,搶出一絲主動,挽回一點顏面,也為自己日后可能的轉圜留條后路。
黛玉的腳步微微一頓。她抬起眼簾,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地看向鳳姐那張堆滿熱切笑容、眼角眉梢卻掩不住疲憊與焦慮的臉。前世種種如浮光掠影——鳳姐是這府里唯一曾對她有過幾分真意的人,雖然那真心也摻雜著算計和利用。在她病重時悄悄送來的上好燕窩,在她被下人怠慢時不動聲色的敲打,在她焚稿斷癡情后那聲短暫的、帶著惋惜的嘆息……那些微薄的暖意,在此刻冰封的心湖里,終究留下了一點難以磨滅的痕跡。
鳳姐被她看得心頭一緊,笑容幾乎要掛不住,卻還是強撐著,眼神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祈求。
黛玉的目光越過鳳姐,望向榮禧堂深處那片熟悉的雕梁畫棟,最終落在大觀園的方向。芷蘭院……那片竹影婆娑、臨水而立的清幽之地,確實是她前世魂牽夢縈的地方,那是母親的痕跡。父親新喪,她需要一個絕對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守孝,更需要一個相對獨立、便于掌控的空間。芷蘭院,位置僻靜,自成一體,有竹林環繞,院墻高深,確實是最佳選擇。
胤禛也停下了腳步,他并未開口,只是垂眸看著黛玉,等待她的決定。他清楚黛玉的聰慧和決斷,更明白她此刻需要一個能讓她喘息的、相對安全的落腳點。芷蘭院的提議,雖然出自鳳姐之口,但于情于理,確實是最合適的。
短暫的沉默,在壓抑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漫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黛玉身上。
終于,黛玉的視線重新落回鳳姐臉上。她并未回應鳳姐那番熱情洋溢的介紹,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聲音清冷依舊,卻少了之前的徹骨冰寒,多了一絲塵埃落定般的平靜:
“芷蘭院即可。有勞……璉二嫂子安排。”她用了“璉二嫂子”這個稱呼,不遠不近,既非前世偶爾情急的“鳳丫頭”,也非此刻冰冷的“二奶奶”,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
鳳姐心頭一松,懸著的心總算落回肚子里一半,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忙不迭地應道:“妹妹放心!包在嫂子身上!定讓你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穩穩地為姑老爺盡孝!”她立刻轉身,對著身后的平兒等人連聲吩咐,聲音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急切:“快!快去芷蘭院!再仔細查看一遍!缺什么少什么,立刻從我庫房里最好的素色料子、素凈擺設里挑!務必樣樣周全!伺候的人,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誰敢怠慢縣主,我揭了他的皮!”
胤禛這才沉聲開口,是對著蘇培盛,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鳳姐和所有賈府中人:“蘇培盛,帶人隨璉二奶奶同去芷蘭院。縣主居所內外,按規制重新布防,肅清閑雜。一應器物、人手,須經王府嬤嬤查驗方可入內。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
“嗻!奴才遵命!”蘇培盛躬身領命,帶著幾個護衛和嬤嬤,立刻跟上了鳳姐和平兒。
胤禛護著黛玉,不再理會身后榮禧堂前的一片死寂和賈母搖搖欲墜的身影,轉身朝著大觀園的方向走去。王府護衛無聲地跟上,如同移動的壁壘。
穿過熟悉的抄手游廊,繞過假山疊石,榮國府的景致在深秋的蕭瑟中漸次展開。芷蘭院那掩映在千竿翠竹中的飛檐翹角,已遙遙在望。鳳姐帶著人,正指揮著仆役們做最后的忙碌,見他們到來,連忙迎上幾步,臉上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卻不敢再靠近。
黛玉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芷蘭院那月洞門上。翠竹依舊,只是竹葉已染上深秋的蒼黃,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帶著一種蕭索的安寧。
胤禛在院門前停下,松開了手臂。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屏障,立在黛玉身側。
黛玉沒有立刻進去。她微微側首,目光再次落在幾步外、臉上帶著復雜神色的鳳姐身上。鳳姐觸及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想堆起更熱情的笑容,卻又有些尷尬地僵住。
黛玉看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緒最終沉淀為一片深潭。她輕輕啟唇,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鳳姐耳中:
“鳳丫頭,多謝。”
只有四個字。沒有多余的寒暄,沒有虛偽的客套。甚至沒有用“璉二嫂子”的稱呼,而是用了前世私下里才會偶爾出口的“鳳丫頭”。那語氣平靜無波,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鳳姐心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鳳姐猛地一怔,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隨即眼圈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紅。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迅速別開了臉,掩飾住那一瞬間翻涌上來的酸楚和復雜難言的情緒。這句“多謝”,謝的是什么?是這院子的安排?還是那一點點微薄的、夾雜著算計的真心?她不敢深想,只覺得心頭堵得厲害。
黛玉不再看她,轉身,獨自一人,緩緩踏入了月洞門。
院內,果然如鳳姐所言,灑掃得纖塵不染,處處透著素凈。廊下掛著素紗燈籠,窗欞糊著素白的高麗紙,庭中石桌上擺放著素白瓷瓶,插著幾枝清雅的白色菊花。嬤嬤和宮人早已肅立兩旁,垂首恭迎。
深秋的風穿過竹林,帶來沙沙的輕響和微涼的竹葉氣息。黛玉站在庭中,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清冷,帶著竹葉的微澀,卻奇異地安撫了她緊繃的神經和翻騰的心緒。
胤禛并未跟進來,他站在院門外,隔著洞開的月洞門,靜靜地看著她纖細卻異常挺直的背影,看著她慢慢環視著這個屬于她的、暫時的堡壘。他知道,她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
許久,黛玉才轉過身,看向院門外的胤禛。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比在榮國府門前時,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平靜與堅定。她對著他,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聲音清晰而平穩:
“四哥,請回吧。黛玉,到家了。”
胤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銳利依舊,卻似乎也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溫和?他微微頷首,沉聲道:“好生休養。萬事有我。”
言罷,他不再停留,轉身,帶著護衛大步離去。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影深處。
黛玉目送他離開,直到那身影徹底不見。她才緩緩收回目光,望向庭院深處那熟悉的房舍。
她獨自一人,慢慢走向那扇為她敞開的、素凈的房門。深秋的風吹起她素白的衣袂,拂過冰冷的臉頰。這是母親未出閣時候的院子,母親,你是否也在天上看著玉兒,這一世,玉兒一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