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峰的雪,永安的風,溝里的姑娘一個比一個瘋。
“傻大憨!你咋又偷拿好吃的去喂白眼狼!”
撒大斌扛著豬肉絆子,剛甩上院門,后腦勺“啪”地挨了一雪球。
他猛地回頭。
十二歲的小姨子趙紅棉正紅著眼瞪他,手里攥著第二顆“炮彈”,補丁棉襖袖口露出的小手凍得通紅。
“傻大憨,你是不是有病!!俺姐過年連件新棉襖都舍不得做,你咋不心疼她!”她聲音發(fā)顫,氣得夠嗆。
“啪!”
第二枚雪球子劈頭蓋臉呼到腦門上。
撒大斌腦子嗡的一聲,無數畫面跟過電影似的閃過……
早亡爹娘的笑臉,當了官的養(yǎng)父母冷眼,媳婦帶血的身子,得了喉癌餓死在橋洞下的老邁自己……
心像被刀剜了一刀,疼得他攥緊拳頭。
他盯了眼趙紅棉那張氣鼓鼓的小臉,又低頭看看自己粗糙皸裂的手。
這是23歲歸楞工的大手,不是70歲那雙撿破爛的枯爪。
他愣了一瞬間,深吸一口冰冷刺骨但無比真實的空氣,感受年輕身子帶來的那股子勁兒往上涌,一下就明白了……
老子重生了?
就在這時,“嗚——!”
尖銳的汽笛聲響起,一道粗大的白色蒸汽從林子里沖天升起。
還有十五分鐘,雙峰林場發(fā)往海浪河林業(yè)局的森鐵小火車就要發(fā)車了!
他渾身一激靈!
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張廣才嶺深處的雙峰林場!
回到了1980年2月8號!農歷臘月廿三!
前世的今天,他就是坐上這趟車,去了山下,給養(yǎng)父母送職工過年分的豬肉,第二天又急忙忙趕回了溝里。
結果聽到的是趙紅梅在楞場被黑瞎子掏了的消息,看到的是媳婦冰涼梆硬的尸體。
世界上最后一個疼他的人去了……
趙紅棉見他眼神發(fā)直,以為被自己戳了痛處。
她心里對這個姐夫又氣又恨。
這個姐夫人高馬大,可心眼死,不知道過日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往他那養(yǎng)父養(yǎng)母那里送,說什么他們是落魄的高級知識分子,可憐,要幫襯他們。
想當初,姐姐就是聽了這小子孝順的傳聞,以為這小子心眼實誠,孝順,比姐妹倆那個拋妻棄女的知青爹強,所以才不顧親戚們反對,嫁給了無父無母的傻大憨。
然而,姐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連件新棉襖都沒添,日子過得還不如在娘家。
難怪林場人給他起個“傻大憨”的外號,真是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趙紅棉越想越氣,小胸脯一鼓一鼓的,跺著腳,像只炸毛的小母雞沖上來了。
一頭撞到還在發(fā)呆的撒大斌肚子上。
撒大斌一下子回過神。
楞場!
必須馬上去楞場!
他大手一探,直接薅住趙紅棉的棉襖后脖領,像拎小雞崽似的把人提溜到半空。
“傻大憨你放——”
小丫頭的罵聲還沒蹦完,就被“噗嗤”一聲摁進了門邊的雪堆里,只剩兩條瘦腿和打補丁的棉靰鞡在外面亂蹬,像只翻了殼的王八。
他顧不上搭理雪堆里的小姨子,腦子里全是紅梅那張溫柔又帶著怯意的臉,想起她問:“撒大斌,你愿不愿娶俺當媳婦?”
沒工夫磨嘰!
他轉身就朝運輸隊的方向狂奔!
“紅梅,我回來了!這一世,我絕不負你!”
雪殼子‘嘎吱嘎吱’響,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蹽,身后雪地里留下一溜大腳印子。
身后,趙紅棉扒拉著從雪堆爬出來,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凍得小臉發(fā)紫,捧起塊雪追了上去。
邊跑邊嚷:“站那兒!俺姐的東西,你敢拿走試試!”
追趕幾步,卻發(fā)現追不上。
她氣得把雪塊捏成個硬疙瘩,瞄準撒大斌的后腦勺狠狠甩去。
“啪!”
雪團砸中撒大斌后頸,冷氣順著領子鉆進脖子,凍得他一哆嗦。
他才發(fā)現手中還拎著豬肉絆子,急得忘了放下。
什么給養(yǎng)父母送好吃的?那對狼心狗肺的一家,這輩子都不會再給他們送東西了!要送,就送他們去笆籬子啃窩頭!
他把豬肉往雪地里一扔,掏出家門鑰匙丟在上面,頭也不回吼道:“紅棉,拿回去放屋里,我去楞場找你姐回家!”
趙紅棉瞪著地上的豬肉,哼一聲,氣鼓鼓撿起來,嘀咕道:“這傻大憨今兒咋了?不去山下了?哼,敢糊弄我,回頭跟姐姐告狀!”
她拽著豬肉,跺腳往院子里走。
撒大斌一口氣沖出百十米。
遠遠瞧見運輸隊大院的木頭柵欄,木墻上“大干快上,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紅油漆字,在白雪里格外顯眼。
院里停著幾輛破解放卡車,“為人民服務”的字都褪色了。
幾個工人蹲在雪地里,破棉襖油污發(fā)黑,狗皮帽子耷拉著,抽著煙。
角落里,一輛坦克似的“爬山虎”拖拉機趴窩了。
柴油機吭哧兩聲就熄火,冒著白氣,死活發(fā)動不起來。
四十來歲的劉師傅縮著脖子,凍得夠嗆,蹲在車旁,使勁拉著啟動繩,累得直喘。
“他娘的,這破玩意兒!”他罵罵咧咧地踹了一腳,從油漬麻花的棉襖兜里掏出根迎春煙,點上猛吸一口,緩了口氣。
“我來!”
撒大斌離老遠喊一聲,喘著粗氣跑過來,搶過麻繩。
他憑著重生后清楚的腦子和使不完的勁兒,利索繞繩三圈,右腳蹬住履帶板,腰一沉,猛拽!
“嘿!”
一聲悶哼,精準地抓住活塞壓縮到頂點的瞬間,猛地一拉!
繩子“嗖”地繃直——
“突突突!”
副機噴出幾股黑煙,不情不愿地響了。
緊接著柴油機“轟隆隆”轟鳴,整個車架抖得像要散了架。
“果然,重生回來不止是記憶,連力氣都大了不少。”撒大斌心想。
劉師傅驚了,咧嘴露出黃牙:“喲,大斌,這破玩意兒你都能整明白?牛逼!”
他拍了拍手上的油污,站起身來,個子不高,卻壯得像頭熊。
“這么著急忙慌的,嘎哈去?”
這老劉是退伍兵,打過越戰(zhàn),回來后就窩在這林場開爬山虎,脾氣糙,可人仗義。
“去山上楞場,找我媳婦回家。”撒大斌直接說道。
他瞟了眼老劉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時針指向9點。
前世,紅梅做晌午飯時出的事。
從林場到楞場,只有一條窄的跟褲腰帶似的運材道,而且坑坑洼洼,爬山虎開過去少說一個半鐘頭。
中午之前趕不上,紅梅就完了!
他眼里全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