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林昭蹲在陵西亂葬崗的老柏樹上，望著下方那尊斷了左臂的石猴。
石猴眼窩里嵌著的墨玉泛著幽光，與他懷中帕子里的殘片紋路完全吻合。
他摸了摸貼胸暗袋里的拓本，喉嚨動了動——母親臨終前說"順著靈脈走"，而根據白天用靈氣視覺掃過的靈脈圖譜，這石猴眼正是密洞入口的引。
陵中夜霧沾濕了他的青布衫，他屏住呼吸等最后一撥巡邏修士的腳步聲消失在陵心殿方向。
那些人腰間掛著冰魄宮的銀鈴，每走一步都叮鈴作響，顯然是在刻意宣示存在感。
林昭記得蘇清蘅提過，冰魄宮此次派了筑基期大弟子帶隊，說是"協助守陵"，實則是來探上古傳承。
等銀鈴聲徹底散進霧里，他翻身躍下樹枝，腳尖點地時特意避開了青石板的縫隙——老龜說過，陵中每塊石頭都可能藏著百年前的禁制。
石猴腳下的苔蘚被他扒開，露出半塊刻著云紋的青磚，他用指甲在磚縫里摳了三下，青磚突然往下一陷，地底傳來石磨轉動的悶響。
密洞口就在石猴背后的山壁上，原本被藤蔓遮得嚴嚴實實，此刻隨著青磚下陷緩緩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林昭摸出懷里的火折子，火苗剛竄起來就被洞內的陰風吹得忽明忽暗，映得洞壁上的青苔泛著詭異的青灰。
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握住腰間竹掃帚的竹柄——斷劍還在里面，淬了寒鐵的劍身貼著大腿，像塊燒紅的炭。
剛踏進洞口三步，他突然頓住。
洞壁角落的青苔上，有半枚模糊的腳印。
林昭的瞳孔縮成針尖。
那腳印比他的腳小兩寸，鞋尖處沾著陵心殿前特有的朱砂粉——是冰魄宮弟子常穿的云頭履。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腳印邊緣的青苔，水痕還沒干，顯然是半個時辰內留下的。
"有人比我先來了。"他低聲呢喃，喉結滾動。
老龜說過密洞是守墓人世代封禁的禁地，連他這個現任守墓人都是頭回進，冰魄宮的人怎么會知道？
難道蘇清蘅......不，那女人雖然冷，卻不會輕易泄露秘密。
他攥緊竹掃帚，指節發白，"或者，他們也拿到了類似的殘片？"
洞里的空氣越來越冷，他的呼吸漸漸凝成白霧。
越往里走，靈氣越紊亂，原本在靈氣視覺里該是淡金色的靈流，此刻卻像被狂風卷起的碎紙片，東一片西一片地亂撞。
林昭咬了咬舌尖，精神力順著眉心的靈脈涌出來——啟動靈氣視覺需要消耗精神力，他之前最多堅持過一炷香，此刻卻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像被人拿針在扎。
"不對勁。"他扶著洞壁停下，掌心觸到一片潮濕的黏液，黏糊糊的像蛇蛻。
靈氣視覺里，那些亂撞的靈流突然開始旋轉，先是小漩渦，接著越轉越快，最后在他正前方凝成一個直徑三尺的黑窟窿，窟窿邊緣的靈流扭曲成無數張人臉，正咧著嘴沖他笑。
林昭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想起老龜說過，九幽冥陵埋著上古大能的坐化之地，也埋著"不該醒的東西"。
父母當年被追殺時，父親曾紅著眼吼"陵下有活的封印"，難道就是這個？
他正要后退，靈氣視覺突然一陣刺痛。
這次不是幻覺。
他看見母親站在靈流漩渦中央，穿著他記憶里那身月白繡竹的裙衫，發間插著半支檀木簪——那是他七歲時用竹片給她削的，她總說比金釵都珍貴。
"昭兒。"她的聲音輕得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別再往前了。"
林昭的呼吸瞬間停滯。
他望著那張熟悉的臉，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母親的身影比記憶里單薄許多，眼角還沾著他永遠忘不掉的血漬——那是他十歲那年，父母被追殺時，母親替他擋下的那一劍。
"娘？"他踉蹌著往前挪了一步，竹掃帚"當啷"掉在地上。
斷劍從竹柄里滑出來，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聲響。
靈流漩渦突然劇烈震動，母親的身影開始模糊，像塊被水沖散的墨。
"順著靈脈走......"她的聲音混著靈流的呼嘯，"但活封印......會吃人的......"
林昭的眼眶熱得發燙。
他伸手想去抓母親的衣角，指尖卻穿過了那團光影。
洞壁上的黏液突然開始蠕動，他這才驚覺那些黏糊糊的東西根本不是青苔，而是無數條細如發絲的黑蛇，正吐著信子往他腳邊爬。
"娘！"他喊出聲，聲音帶著哭腔。
從小到大，他總在裝弱，裝成連練氣一層都打不過的廢柴守墓人，可此刻面對母親的虛影，那些偽裝全碎了。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他帕子時的溫度，想起父親被修士的劍刺穿胸口時，還在沖他喊"跑"。
靈流漩渦里突然傳來一聲嘶鳴，像極了蛇類吐信的聲響。
林昭的靈氣視覺開始不受控制地閃爍，他看見漩渦中心有團暗紅的光，正緩緩睜開一雙豎瞳。
母親的虛影徹底消散前，最后一句話撞進他的耳朵："昭兒，你爹的斷劍......能破封......"
林昭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彎腰撿起斷劍，劍身突然泛起刺目的冷光——這是他第一次見這把淬了寒鐵的斷劍有反應。
洞外的夜梟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啼叫，他聽見陵心殿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冰魄宮銀鈴的脆響。
"有人來了！"他咬著牙抹了把臉，把斷劍塞進袖中。
靈流漩渦還在旋轉，但母親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他望著漩渦中心那團暗紅的光，突然想起老龜說過的話："守墓人守的不是墳，是罪。"
洞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昭最后看了眼靈流漩渦，轉身往洞外跑。
他的青布衫被洞壁的巖石劃破，鮮血滲出來，混著夜霧的潮氣，在皮膚上凝成細小的血珠。
當他鉆出密洞時，正看見三個冰魄宮弟子舉著火把往這邊跑，為首的是個穿月白衫子的筑基期修士，腰間銀鈴震得叮當響。
林昭立刻垂下頭，裝成被驚醒的守墓雜役，搓著衣角道："各位上仙，這洞年久失修，小的這就......"
"閉嘴。"那修士皺著眉掃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密洞口的藤蔓上，"誰準你碰這里的？"
林昭縮了縮脖子，手指悄悄攥緊袖中的斷劍。
他能感覺到靈氣視覺還在隱隱作痛，靈流漩渦里那雙豎瞳的影子，正像根刺似的扎在他腦子里。
"小的就是來掃落葉的......"他聲音發顫，目光卻悄悄掃過那修士腰間的銀鈴——蘇清蘅的銀鈴是冰藍色的，這個卻是雪白色，應該是外門弟子。
那修士沒再理他，帶著人鉆進了密洞。
林昭望著他們的背影，摸了摸貼胸暗袋里的殘片，又摸了摸袖中的斷劍。
夜風卷著霧撲在他臉上，他忽然想起母親虛影消失前的話，喉結動了動："活封印......會吃人。"
陵心殿方向傳來晨鐘的悶響，林昭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轉身往竹舍走。
他的鞋跟碾過一片落葉，脆響驚起幾只夜梟，撲棱棱的翅膀聲里，他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明天晚上，我還來。"
密洞深處，靈流漩渦突然爆出一聲尖嘯。
那團暗紅的光里，蛇信子舔過豎瞳，發出沙啞的呢喃："守墓人......血的味道......"
林昭在竹舍里坐了整整半日。
窗紙上的日影從東墻挪到西墻時，他終于捏碎了茶盞。
青瓷碎片扎進掌心的刺痛里，他望著案頭那半塊墨玉殘片——母親臨終前塞進他手里的帕子，此刻正裹著殘片躺在碎茶末里，帕角繡的并蒂蓮被茶漬暈開，像團凝固的血。
"活封印會吃人。"母親虛影的話在他腦子里轉了十七遍。
他想起昨夜冰魄宮修士鉆進密洞時，那筑基期修士腰間銀鈴晃動的頻率——是三長兩短的警示音，說明他們在洞里發現了什么。
林昭扯下腰間的粗布腰帶，將斷劍纏在小臂上，劍刃貼著皮膚的涼，讓他后槽牙發酸。
月上柳梢頭時，他又站在了密洞口。
這次他沒帶火折子。
靈氣視覺在眼底泛起淡金漣漪，洞壁上的黑蛇正順著石縫往深處鉆，每一條蛇身上都纏著細若游絲的靈流——那是蛇妖殘魂的氣息。
林昭的太陽穴突突跳著，他記得老龜說過，守墓人血脈里有"引靈"的本事，此刻這本事倒成了催命符，他能清晰聽見自己心跳聲在洞里回蕩，像敲在蛇妖的鼓膜上。
"咔嚓。"
洞頂落石的脆響驚得他渾身一僵。
抬頭的瞬間，靈氣視覺里炸開一片猩紅——石壁上的青苔突然翻卷，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蛇鱗紋路，一條黑影正順著紋路往下滑，蛇尾掃過之處，石屑簌簌墜落。
"螻蟻也敢擅闖我沉眠之地！"
沙啞的嘶吼混著腐肉的腥氣撲來。
林昭看清那是條半透明的蛇形靈體，蛇身纏著鎖鏈狀的黑紋，蛇頭卻長著人的臉——左半張是枯朽的白骨，右半張還留著鮮活的皮肉，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牙。
他本能地后退，后腰撞在洞壁上。
斷劍在小臂上硌出紅痕，他想起母親說"你爹的斷劍能破封"，手指摸索著解腰帶的繩結。
蛇妖殘魂的速度比他更快，蛇尾橫掃而來時，他只來得及側身，蛇尾擦著他左肩劃過，劇痛讓他眼前發黑，靈氣視覺卻在此時突然清晰——他看見蛇妖脖頸處有團暗紅的光，那是靈核，像顆跳動的心臟。
"鎮魂陣！"林昭咬著牙喊出聲。
他早就在懷里揣了朱砂筆，此刻蘸著左肩的血在地上畫符，筆尖觸地的瞬間，洞壁上的古老符文突然亮了起來，青灰色的光順著他畫的陣紋游走，將蛇妖困在中央。
蛇妖的尖嘯震得洞頂落石如雨。
林昭的靈氣視覺開始閃爍，他能看見自己的精神力像被抽干的泉水，太陽穴疼得幾乎要裂開，眼前的蛇妖變成了重影。"就這點本事？"蛇妖的人臉咧開，白骨那邊的眼眶里滲出黑血，"你以為守墓人的破陣能困得住我？"
話音未落，蛇妖的靈體突然膨脹，撞得鎮魂陣出現裂痕。
林昭踉蹌著扶住洞壁，掌心又觸到了那些黑蛇，這次他看清了——每條蛇的眼睛都是紅色的，正死死盯著他的眉心。
"奪舍！"
這聲嘶吼像根鋼針扎進他耳朵。
林昭眼前一黑，再睜眼時，他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原地，而蛇妖的靈識正從他天靈蓋鉆進來。
他想喊，喉嚨卻發不出聲；他想動，四肢像被灌了鉛。
恍惚間，他聽見母親的聲音："昭兒，記住你不是一個人......"
是十歲那年的雪夜。
母親把他塞進地窖，自己擋在門口，修士的劍刺穿她左肩時，她也是這么說的。
林昭的舌尖突然嘗到鐵銹味——他咬破了自己的靈識體。
劇痛讓他的意識猛地一清，他看見蛇妖的靈核還在暗紅跳動，那是弱點！
"去！"他將最后一絲清明凝成尖刺，狠狠扎向那團紅光。
靈氣視覺在這一刻徹底暴走。
淡藍色的光從他眼底迸發，洞壁上的符文、蛇妖的靈核、黑蛇的眼睛，所有東西都在這光里顯了原形——原來那些黑蛇是上古封印的鎖鏈，蛇妖的靈核被鎖在中央，而他爹的斷劍，此刻正從他袖中飛出，劍尖直指靈核！
"不——！"蛇妖的嘶吼被劍光截斷。
林昭眼前的光越來越亮，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聽見斷劍入肉的悶響，聽見蛇妖的靈體碎裂的脆響，最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像敲在虛空里。
意識墜入混沌前，他聞到了熟悉的槐花香。
那是童年的陵園小屋。
母親總在槐樹下晾藥，父親會蹲在臺階上給他削竹劍。
林昭想伸手摸一摸那棵老槐樹，指尖卻觸到一片虛無。
"昭兒？"
有個聲音從混沌深處傳來，像春風吹過耳尖。
林昭的意識猛地一顫，正要追尋那聲音，眼前突然陷入徹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