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暑氣,如同無形的粘稠液體,早早就灌滿了這間朝東的出租小屋。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塊歪斜的光斑,光斑邊緣爬滿了漂浮的微塵,在靜止的空氣中無所遁形。風扇依舊在床頭吃力地搖頭,嗡嗡的呻吟聲成了房間里唯一的背景音,攪動的熱風徒勞地拍打著墻壁。
韓冰站在屋子中央,赤著腳,踩在粗糙冰涼的水泥地上。他剛剛用冷水洗過臉,額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水珠順著清瘦的脖頸滑進洗得發白的舊T恤領口。房間里空蕩得幾乎能聽見回音。墻角那兩個塑料收納箱不見了,連同里面那些承載著過去痕跡的舊物。桌上干干凈凈,只剩下那個磨舊的塑料水杯和一張疊起來的紙——李醫生開的曲馬多處方。床底下,那個舊背包靜靜地躺著,拉鏈緊閉,里面裝著賬本、藥瓶、衣物、證件…還有7246.52元現金構成的“自由”。
清算,尚未完成。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個屏幕有幾道劃痕的舊手機。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點開通訊錄。里面只剩下寥寥幾個名字:“張老板(快餐店)”、“李姐(便利店)”、“王老板(快遞分揀)”,還有幾個標注為“送水”、“開鎖”的臨時號碼。那些帶著血緣溫度的名字,連同它們代表的最后一絲微弱牽絆,昨夜已徹底刪除,消失在數據的虛空里。
他點開“張老板(快餐店)”,按下了撥號鍵。
聽筒里傳來冗長的等待音。快餐店后廚的油煙味、鍋鏟碰撞的刺耳聲響、還有張老板那永遠帶著不耐煩的粗嗓門,仿佛隔著電波都能聞到、聽到。韓冰握著手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地看著窗外對面樓灰撲撲的墻壁。
“喂?誰啊?” 電話終于接通,背景音果然嘈雜不堪,張老板的聲音像被油浸過,又急又沖。
“張老板,是我,韓冰。” 他的聲音不高,平穩無波。
“韓冰?” 張老板似乎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這個名字對應的臉,“哦,小韓啊!咋了?有事快說!后頭忙瘋了!” 鍋鏟的撞擊聲和一聲模糊的“三號桌打包!”的吼叫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不做了。” 韓冰直接說道,沒有任何鋪墊,“今天開始。”
“啥?!” 張老板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立刻涌上來的怒氣,“不做了?!你他媽說啥胡話呢?現在招人有多難你不知道?正是暑假旺季!你小子說不干就不干了?!你讓老子臨時上哪抓人去頂班?!” 一連串的質問像連珠炮一樣砸過來,帶著被冒犯的暴躁。
“嗯。不做了。” 韓冰重復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仿佛沒聽到對方的暴怒,“麻煩您把我上個月和這個月上半月的工錢結一下。” 他直奔主題。錢,是此刻唯一重要的東西。
“結錢?!你他媽突然撂挑子還想結錢?!” 張老板的怒吼幾乎要沖破聽筒,“合同呢?!簽了合同的!你這叫違約懂不懂!信不信我扣光你的押金!一分錢都別想要!” 背景音里傳來碗碟摔碎的脆響和一聲咒罵。
韓冰沉默著。他當然記得那份所謂的“合同”,一張油漬麻花的紙,上面寫著“自愿加班”、“接受臨時調班”、“離職需提前一月告知否則押金不退”等霸王條款。押金?他記得,是兩百塊。他用沉默對抗著聽筒里傳來的咆哮。
電話那頭,張老板似乎罵累了,或者被后廚更緊急的事情打斷了,喘著粗氣。短暫的安靜后,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混合著威脅和施舍的語氣:“小子,我看你平時干活還算麻利!現在立刻滾回來上班!昨天曠工的事我就不計較了!押金我也不扣你的!這個月工錢照發!怎么樣?別不識抬舉!”
“我不回去了。” 韓冰的聲音依舊平穩,像一塊投入沸水也不會起波瀾的石頭,“工錢,您算清楚,該多少是多少。押金,您按合同扣。剩下的,麻煩轉我卡上,或者我過去拿現金。” 他報出了自己那張銀行卡的卡號,語速不快,確保對方能聽清。他不在乎那兩百押金,只在乎屬于他的勞動所得。哪怕一分一厘,都是他通往“自由”的燃料。
“你他媽…” 張老板被他油鹽不進的態度徹底噎住了,憋了幾秒,才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行!你小子有種!等著!看老子給你算!”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韓冰放下手機,臉上沒有任何被辱罵后的憤怒或委屈,只有一種任務完成般的平靜。他點開通訊錄,找到“李姐(便利店)”,再次撥通。
便利店的情況稍好一些。接電話的是李姐本人,一個嗓門洪亮、精明市儈的中年女人。
“喂?小韓啊?” 李姐的聲音帶著一絲意外,“咋這個點打電話?晚班不是還沒到點嗎?” 背景音是便利店特有的、單調的“歡迎光臨”電子音效。
“李姐,我不做了。” 韓冰開門見山,“從今天起。”
“啊?!不做了?!” 李姐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充滿了驚訝和立刻涌上的不滿,“為啥啊?!干得好好的!是不是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嫌我這給的少了?小韓啊,李姐可沒虧待過你吧?暑假工這個價不錯了!你看隔壁老王那…”
“不是錢的問題。” 韓冰打斷她可能的絮叨,“個人原因。干不了了。麻煩您把我這個月的工錢結一下。” 他再次直奔核心。
“個人原因?啥原因啊?跟姐說說?” 李姐的語氣立刻從不滿切換成了八卦,試圖打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家里有事?說出來姐幫你參謀參謀?”
“不用了。謝謝李姐。工錢麻煩結算一下。” 韓冰的聲音禮貌而疏離,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
“嘖…” 李姐碰了個軟釘子,語氣有點悻悻然,“你這孩子…行吧行吧!年輕人就是主意大!那你啥時候過來拿錢?還有,你上個月押的那一百塊押金…” 她拖長了調子。
“押金按規矩您扣掉。工錢算好,我下午過去拿現金。” 韓冰干脆利落,不給她任何討價還價或克扣的機會。
“下午?行吧行吧!三點以后過來!忙著呢!” 李姐似乎也懶得糾纏,沒好氣地掛了電話。
最后一個,“王老板(快遞分揀)”。這是一個更粗糲、更直接的勞力市場。
電話接通,背景是巨大的傳送帶轟鳴聲和工人們粗聲大氣的吆喝。“喂?!誰?!” 王老板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帶著長期吼叫留下的嘶啞。
“王老板,韓冰。不干了。今天開始。” 韓冰的聲音在巨大的噪音背景下,顯得更加微弱,但異常清晰。
“啥?!不干了?!” 王老板的吼聲幾乎蓋過了傳送帶的轟鳴,“你他媽逗我呢?!夜班分揀正缺人!你這時候給老子撂挑子?!找死啊?!” 威脅意味十足。
“嗯。不干了。上個月和這個月幾天的工錢,麻煩結一下。” 韓冰無視了對方的暴怒,重復著核心訴求。
“結錢?!結你媽個頭!” 王老板破口大罵,“合同寫得清清楚楚!臨時走人,押金全扣!工錢一分沒有!滾蛋!” 電話被狠狠摔斷。
忙音響起。韓冰面無表情地放下手機。快遞分揀的押金是三百。工錢…他大概算了一下,上個月加零散幾天,大概一千出頭。王老板的惡劣他早有預料,這筆錢,恐怕是要不回來了。他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冰冷的計算后的接受。損失,也是清算的一部分。
他走到床邊,拿起那個舊背包,拉開拉鏈,取出那本軟皮抄和筆。在“可用資金:4246.22元”下面,他寫下:
支出預估:
王老板處損失(押金+工錢):約¥1300 (估算)
收入待收:
張老板處工錢(扣押金后):約¥800 (估算)
李姐處工錢(扣押金后):約¥1100(估算)
筆尖在紙上留下沙沙的痕跡。損失1300,預期收入1900。凈增600。聊勝于無。他合上賬本,放回背包。
清算的第二部分,是那張通知書代表的一切。
他需要去學校,正式放棄那個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未來”。
東林市第七中學。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此刻在盛夏的陽光下顯得熟悉又陌生。校門口巨大的燙金校名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暑假的校園比平時安靜許多,但并非空無一人。三三兩兩的學生和家長進進出出,臉上帶著或興奮或焦慮的神情,手里拿著錄取通知書、檔案袋,顯然是來辦理入學或轉檔手續的新生。蟬在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上不知疲倦地嘶鳴,聲音匯成一片燥熱的聲浪。
韓冰背著那個舊背包,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和牛仔褲,腳步平穩地穿過校門。他沒有看那些洋溢著憧憬或緊張的新面孔,目光徑直投向主教學樓旁邊那棟不起眼的灰色小樓——教務處。
推開教務處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陳舊紙張、灰塵和劣質空調冷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室內溫度比外面低不少,但空氣沉悶。一個巨大的吊扇在天花板中央緩慢地旋轉,扇葉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攪動著凝滯的空氣。靠墻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深綠色鐵皮文件柜,柜門緊閉,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幾張老舊的辦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滿了小山般的檔案袋、登記冊和散落的文件。兩個穿著短袖襯衫、戴著眼鏡的中年女老師正伏案忙碌著,手指在鍵盤上噼啪作響,或者用筆在厚厚的名冊上勾畫。角落里,一臺老式打印機正嗡嗡地吞吐著紙張。
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后面,坐著一個約莫四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老師,胸牌上寫著“學籍管理 劉老師”。他正皺著眉頭,對著電腦屏幕核對什么,手指不耐煩地敲擊著桌面。
韓冰走到劉老師的桌前,站定。背包的帶子勒在他單薄的肩膀上。
劉老師感覺到有人,頭也沒抬,眼睛依舊盯著屏幕,語氣公式化地問:“什么事?辦什么手續?” 手指還在鍵盤上敲打著。
“老師,辦理退學。” 韓冰的聲音不高,但在打印機和鍵盤的噪音中顯得格外清晰。
“退學?” 劉老師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住了,終于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帶著審視落在韓冰臉上,帶著一絲意外和職業性的警惕,“退什么學?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退學理由是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像預設好的程序。
“高三七班,韓冰。” 韓冰報出自己的名字和班級,然后從背包里拿出那張被他撕碎又燒毀的通知書的“遺骸”——一張被水浸濕過又被火燒掉一角、邊緣焦黑卷曲、只剩下印著校名和他名字專業等關鍵信息的殘片。他將這張觸目驚心的殘片放在劉老師的桌面上。“錄取了,不去。退學。”
劉老師的目光瞬間被桌面上這張堪稱“慘烈”的紙片吸引。他拿起殘片,湊近了仔細看,金絲眼鏡滑到了鼻梁上。當他看清上面“東林理工大學”的模糊字樣和“韓冰”的名字時,眉頭鎖得更緊了。他又抬頭看向韓冰,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一絲嚴厲:“東林理工?錄取了為什么不去?!你知道現在考個本科多不容易嗎?你這孩子怎么回事?!把通知書搞成這樣?家里知道嗎?”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帶著訓斥和不解。
旁邊忙碌的兩個女老師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抬起頭,好奇地打量著韓冰和他放在桌上的那張殘破紙片。
“家里知道。” 韓冰平靜地回答,避開了通知書為何如此的問題,“我不去了。麻煩辦理退學手續。” 他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胡鬧!簡直是胡鬧!” 劉老師把那張殘片重重拍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引得角落的打印機都頓了一下。“你說不去就不去?這是人生大事!由不得你任性!你父母呢?讓他們來學校說!或者讓他們給我打個電話!” 他身體前傾,試圖施加壓力。
“他們不管。” 韓冰的聲音依舊平穩,直視著劉老師鏡片后銳利的目光,“我自己決定。手續怎么辦?” 他再次把話題拉回核心。
“你…” 劉老師被他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噎得一時語塞,臉色有些發青。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強壓怒火,手指點著那張殘破的通知書,“就算你不去,也不是這么個退學法!你這是毀壞重要文件!而且,退學需要監護人簽字!你滿十八歲了嗎?”
“滿了。十九。” 韓冰簡短回答,“我可以自己簽字。”
“你…” 劉老師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回答,一時語塞。他看著韓冰那張過分平靜、毫無血色的年輕臉龐,還有那雙深潭般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少年人常見的叛逆或沖動,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決絕。這種眼神讓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發毛,訓斥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就在這時,旁邊一扇標著“主任室”的門開了。一個身材微胖、穿著短袖白襯衫、頭發梳得油亮、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顯然聽到了外面的爭執。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教務處主任的目光掃過劉老師漲紅的臉,又落在韓冰身上和他面前那張殘破的通知書上,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
“趙主任,” 劉老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著韓冰和那張通知書告狀,“這個學生,韓冰,高三七班的,被東林理工錄取了,現在突然跑來說要退學!還把通知書弄成這個樣子!讓他叫家長也不叫,說什么自己決定自己簽字!您看這…”
趙主任踱步過來,拿起那張殘破的紙片仔細看了看,又抬眼上下打量著韓冰。他的目光比劉老師更銳利,帶著一種審視和評估,仿佛在掂量一件棘手物品的價值。
“韓冰同學?” 趙主任開口了,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和刻意放緩的語速,“考上大學,是好事,是人生的新起點。為什么要放棄?是專業不滿意?還是有什么其他困難?有困難可以跟學校說,我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聯系資助或者助學貸款…” 他試圖換一種策略,語氣帶著誘導和“關懷”。
韓冰沉默著,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辦法?聯系資助?助學貸款?這些詞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他不需要這些。他只需要一個結束。
“都不是?” 趙主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是為什么?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你知不知道放棄大學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可能一輩子就局限在底層!現在社會競爭多激烈?沒有學歷寸步難行!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就這么回報他們?” 他試圖用責任和未來施壓。
“他們不管。” 韓冰再次重復了這句話,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我自己負責。”
趙主任被他這軟硬不吃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被一種對“失控”的惱怒所攫住。他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拔高,蓋過了吊扇的嘎吱聲:“負責?!你拿什么負責?!你這是在毀掉你自己的前途!是對教育資源和社會期待的極大浪費!是對你父母、對學校、對所有關心你的人的極度不負責任!” 他的聲音在沉悶的辦公室里回蕩,帶著一種官僚式的憤怒。
韓冰靜靜地站著,承受著這劈頭蓋臉的訓斥。訓斥的內容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前途?浪費?責任?這些宏大而沉重的詞匯,對于一個生命只剩下倒計時三個月的人來說,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意義。他只覺得吊扇的嘎吱聲和趙主任憤怒的回音混雜在一起,讓他本就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更加沉悶。
他只是等。等這場無意義的訓斥結束。等一個簽字的機會。
趙主任吼了一通,似乎也耗盡了力氣,喘著粗氣,臉色鐵青。他看著韓冰那副無動于衷、仿佛靈魂出竅般的平靜模樣,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涌上心頭。他知道,再說什么都是徒勞。這個學生,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油鹽不進。
“好!好!你自己負責是吧!” 趙主任氣極反笑,聲音帶著一絲扭曲的冷意,“劉老師!給他拿退學申請表!讓他簽!簽!讓他自己承擔一切后果!”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劉老師也被主任的怒火嚇了一跳,趕緊從抽屜里翻出一份表格,沒好氣地拍在韓冰面前的桌上:“填!簽字!按手印!”
表格是油印的,紙張粗糙。韓冰拿起桌上那支被很多人用過的、筆桿油膩的圓珠筆。他彎下腰,趴在桌上,開始填寫。姓名,韓冰。班級,高三七班。身份證號…他寫得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像在完成一份重要的作業。在“退學原因”一欄,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寫下四個字:**個人選擇**。
最后,在“申請人簽名”處,他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清瘦而有力。然后,在劉老師遞過來的印泥盒里按了一下拇指,在簽名旁邊,重重地按下一個鮮紅的指印。動作沉穩,沒有絲毫猶豫。
鮮紅的指印在粗糙的紙面上洇開一小片,像一滴凝固的血。
劉老師一把扯過表格,沒好氣地檢查了一遍,然后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印章,沾了印泥,在表格下方“教務處意見”欄旁邊,狠狠地蓋了下去。一個模糊的、帶著怒氣的紅色印跡。
“行了!拿著這張表!去檔案室提你的檔案!” 劉老師把表格塞給韓冰,像甩掉一個燙手山芋,“以后你愛干嘛干嘛!跟學校沒關系了!”
韓冰接過那張蓋了章的退學申請表,紙張帶著油墨的微澀感。他看了一眼,折好,塞進背包側面的小口袋里。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趙主任或劉老師一眼,也沒有理會旁邊兩個女老師復雜的目光。
他轉身,拉開教務處的玻璃門。門外燥熱的空氣和刺眼的陽光瞬間涌入。蟬鳴聲浪更加洶涌。他背好背包,腳步平穩地走下臺階,匯入校園里稀疏的人流,朝著存放畢業生檔案的后勤樓走去。背影在夏日的強光下,顯得異常單薄而孤獨,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卸下重負后的輕盈。
檔案室的流程相對簡單。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師核對了他的退學申請表和身份證,嘆了口氣,沒多問什么,轉身在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柜里翻找。柜門打開時,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在光線里飛舞。很快,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被找了出來,封面上貼著標簽:**高三七班 韓冰**。
老教師把檔案袋遞給韓冰,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小伙子…唉,拿著吧。以后…好自為之。”
“謝謝老師。” 韓冰接過那個承載著他三年高中時光記錄的紙袋。很輕,又很重。他沒有打開看,直接塞進了背包里。這袋子,對他而言,也只是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了。
走出校門,熱浪滾滾。他回頭看了一眼陽光下金光閃閃的“東林市第七中學”幾個大字。沒有留戀,沒有感慨。像一個過客,平靜地告別了一個站點。
清算的最后一步:拿回屬于他的錢。
他先去了李姐的便利店。下午的便利店相對清閑。李姐看到他,撇了撇嘴,從收銀臺下面拿出一個薄薄的信封,沒好氣地拍在柜臺上:“喏!點點!上個月工錢加這個月幾天,扣掉押金,一千一百五!一分不少!以后別說李姐虧待你!”
韓冰拿起信封,抽出里面薄薄一沓鈔票,快速清點了一遍。10張一百的,一張五十的。正好1150。他點點頭:“謝謝李姐。” 把錢裝進錢包。整個過程沒有多余的話,也沒有看李姐復雜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不滿,有疑惑,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失落)。
接著,他走向張老板的快餐店。遠遠就聞到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油煙和廉價食材的味道。正是下午備餐的忙碌時段。他沒有進去,站在店門外灼熱的陽光下等著。
過了十幾分鐘,張老板才叼著煙,罵罵咧咧地掀開油膩的塑料門簾走出來,額頭上全是汗。他看到韓冰,臉色陰沉得像鍋底,從臟兮兮的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個更薄的信封,直接甩了過來:“拿著!滾蛋!以后別讓老子看見你!晦氣!”
信封砸在韓冰胸口,掉在地上。韓冰彎腰撿起來。信封口是開的,里面只有八張一百元的鈔票。八百塊。比預想的還少。他沒有爭辯,只是平靜地把錢收好。那兩百押金,顯然被張老板以“違約金”的名義徹底吞掉了。
“謝謝張老板。” 韓冰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然后轉身,離開。身后傳來張老板朝著店里伙計的吼聲:“看什么看!干活!”
韓冰沒有回頭,沿著被烈日曬得發燙的人行道走著。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后背的T恤很快洇濕了一片。太陽穴的鈍痛在喧囂的市聲和酷熱中隱隱加劇。他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街角樹蔭下,拿出背包里的軟皮抄和筆。
在“收入待收”欄劃掉“張老板處工錢(扣押金后):約¥800”和“李姐處工錢(扣押金后):約¥1100”。
在下方寫下:
收入:李姐便利店:¥1150.00
張老板快餐店:¥800.00
當前可用資金:7246.22+1150+800=9196.22
門外,熱浪和喧囂的市聲瞬間將他吞沒。夕陽西斜,將高樓大廈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背好背包,匯入下班的人流。汗水再次浸濕了后背。太陽穴的搏動感隨著疲憊和悶熱而加重。
清算,結束了。
工作,學業,所謂的親情牽絆…所有束縛的線,都被他親手斬斷。
背包里,是錢,是藥,是檔案(一件待處理的物品),是賬本。
還有,那9196.22元買來的,只屬于他韓冰的、最后的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