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七月的陽光像熔化的白金,從蒙塵的窗戶洶涌灌入,將這間十平米的出租屋烤成一只密不透風的鐵罐??諝庹吵?、凝滯,帶著灰塵、霉味和殘余消毒水混合成的渾濁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滾燙的沙礫。床頭那臺二手風扇還在徒勞地搖頭,扇葉攪動著凝固的熱流,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像一只瀕死的黃蜂在耳畔掙扎。光斑在水泥地上緩慢移動,爬滿了懸浮的微塵,清晰得如同顯微鏡下的世界。
韓冰站在屋子中央,赤著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身上最后一件洗得發灰的舊T恤,緊貼在單薄的脊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輪廓。額發濕漉漉地粘在蒼白的額角,汗珠順著鬢角滾落,在下頜線匯聚,再無聲地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洇開一個深色的小點,旋即被蒸發殆盡。他像一尊被汗水澆鑄的雕像,沉默地承受著這最后的、來自出租屋的悶熱炙烤。
房間里空蕩得只剩下回聲。墻角那兩個藍色的塑料收納箱不見了,連同里面那些承載著過往痕跡的舊物。桌面上干干凈凈,只有那個磨舊的塑料水杯。地上,連昨夜撕碎的錄取通知書紙屑也被他仔細清理,隨風飄散,不留一絲痕跡。床底下,那個舊背包靜靜地躺著,拉鏈緊閉,里面裝著賬本、藥瓶、衣物、證件、檔案…以及最終清點后的全部家當:9196.22元。
這間屋子,這個囚禁了他三年、也庇護了他三年的方寸之地,正在被他徹底清空。像一艘即將沉沒的船,被卸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負重。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唯一剩下的東西——那張被水浸濕過、晾干后變得皺巴巴、邊緣卷起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紅色的校徽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黯淡無光,紙張本身也失去了挺括,像一張飽經蹂躪的臉。它孤零零地躺在掉漆的木桌上,是這間即將被廢棄的屋子里,最后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
韓冰走到桌邊,拉開那張吱呀作響的塑料凳,坐了下來。冰冷的凳面激得他皮膚一緊。他沒有立刻去碰那張通知書,而是從褲兜里掏出那個磨舊的廉價錢包。錢包很薄,人造革的表面已經開裂,露出白色的內襯。他打開搭扣。
里面沒有照片,沒有卡片夾層,只有簡單的分隔。一側,塞著一沓厚厚的、新舊不一的百元鈔票,邊緣被無數次清點摩挲得有些毛糙。另一側,是零錢格,里面散亂地放著一些五十、二十、十元、五元、一元紙幣,還有幾枚硬幣。
他將錢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桌面上。鈔票散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硬幣滾落,在木桌上叮當作響。他拿起那沓百元鈔,指尖感受著紙張特有的、帶著油墨氣息的質感。他一張一張,開始清點。動作緩慢、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
汗水順著他的鼻尖滴落,砸在桌面上,濺開細小的水花。他渾然不覺,目光只落在指尖的鈔票上。每一次清點,都像是在確認一個冰冷的事實:這是他用三年青春,在油煙、汗水、冷眼和透支的體力中,一分一厘積攢下來的全部。它不再是通往某個縹緲未來的階梯,而是他通往最后三個月絕對自由的唯一船票。
他拉開背包,從內側口袋取出賬本。翻到記錄支出的頁面,目光迅速掃過:
* 醫院檢查+掛號+買藥:**302.3元**
* 房租+水費:**465元**
* 曲馬多處方藥:**168.8元**(他記得清楚)
* 其他零散支出(近幾日伙食等):估算約**165.36元** (賬本有詳細記錄)
賬本記錄最終可用資金:**21331.46元**
明顯有誤。他重新計算賬本上的每一筆收支,發現是之前預估王老板處損失1300元時,直接減掉了,但實際并未支出,只是損失了預期收入。他修正了賬本邏輯,最終確認:
**當前實際持有現金:19641.5元**
**銀行卡余額:0**(所有錢都已取出)
他看著桌面上這堆散亂的、代表著9196.22的鈔票和硬幣。沒有懊惱,沒有遺憾,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數字就是數字。它足夠支撐他三個月的漂泊。這就夠了。
他將全部沓捆好的百元鈔小心地放回錢包主隔層。剩下的四百元散鈔、零錢紙幣和硬幣,則仔細地分類,用幾個小塑料袋分別裝好,塞進背包外側不起眼的小口袋里,以備隨時取用的小額支付。錢包合上,搭扣發出輕微的啪嗒聲,被鄭重地放回背包內側最安全的口袋。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背上的汗水更多了,T恤濕透的地方貼在皮膚上,黏膩難受。他站起身,走到盥洗池前,擰開那個剛被他修好的水龍頭。水流不大,淅淅瀝瀝。他俯下身,將頭臉整個埋進冰冷刺骨的水流里。
刺骨的涼意瞬間激得他渾身一顫,汗毛倒豎。水流沖過臉頰、脖頸,帶走汗水,也帶來一種短暫的、物理上的窒息感和清醒。他在水中屏住呼吸,幾秒鐘后猛地抬起頭,水珠順著濕透的頭發、眉毛、睫毛成串滾落,砸在水池邊緣,濺起細小的水花。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自來水順著下巴滴落。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里那個濕漉漉的少年。臉色是病態的蒼白,嘴唇毫無血色,干裂起皮。水珠順著他清瘦的下頜線滑落,滑過凹陷的鎖骨。鏡中的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那里面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沒有恐懼,也沒有對未來的茫然。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即將踏上未知旅途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走到窗邊。推開那扇蒙塵的窗戶。午后城市灼熱的喧囂和裹挾著汽車尾氣的熱風瞬間洶涌而入,吹動了他汗濕的額發。樓下,是堆滿雜物的角落,空無一人,只有幾只蒼蠅在垃圾堆上空盤旋。
他攤開手掌。
一陣熱風吹過,帶著塵埃的氣息。
他站在窗邊,看著最后一片帶著一點紅色油墨的碎紙消失在視線里。熱浪撲面,城市的噪音在耳邊轟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渾濁、滾燙,充滿了尾氣和塵埃的味道,卻也帶著一種奇異的、無邊無際的自由氣息。
關窗。
轉身。
房間里依舊悶熱如蒸籠,風扇的嗡鳴依舊單調。但某種東西徹底不同了。
他走到床邊,彎下腰,雙手抓住那個舊背包的背帶。帆布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掌心。他用力一提,將背包甩到肩上。沉甸甸的。里面裝著賬本、藥瓶、衣物、證件、檔案…以及那**19641.5元**構成的、只屬于他韓冰的、最后的自由。
背包帶勒在單薄的肩膀上,帶來清晰的負重感。他走到門口,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空蕩、悶熱、即將被徹底遺棄的牢籠。掉漆的木桌,吱呀的破凳,嗡嗡作響的風扇,蒙塵的窗戶…這里承載了他三年的掙扎、計算、孤獨和最終的絕望?,F在,一切都結束了。
他伸出手,握住門把手。冰涼的金屬觸感。輕輕一拉。
吱呀——
老舊的木門發出呻吟,向外打開。
樓道里渾濁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混雜著隔壁傳來的模糊電視聲和飯菜氣味。他沒有回頭,一步邁了出去,反手帶上了門。
咔噠。
門鎖落下的聲音清脆而決絕,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像一道沉重的閘門落下,徹底隔絕了身后的世界。
他背著那個沉甸甸的背包,沿著昏暗、堆滿雜物的樓梯,一步步向下走去。腳步聲在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離那個充滿霉味、銹味和絕望計算的空間更遠一步。每一步,都踏向一片未知的、只屬于他自己的、沉默的曠野。
單元門推開。白晃晃的、灼人的陽光瞬間吞噬了他。熱浪像無形的墻壁,裹挾著城市的喧囂和尾氣,將他緊緊包圍。他瞇了瞇眼,適應著強烈的光線。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各自奔忙。蟬在行道樹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
他站在滾燙的人行道上,略微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太陽穴的鈍痛在陽光和喧囂中隱隱傳來,像背景音里永不消失的低鳴。他伸手進背包外側的小口袋,摸到那個裝著曲馬多的棕色小藥瓶,冰冷的瓶身帶來一絲慰藉。但他沒有拿出來。這點痛,他還能忍。至少現在。
去哪里?
他不知道。
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