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那場突如其來的劇痛風暴,像一場短暫而酷烈的冰雹,將韓冰身體里殘存不多的力氣和溫度都砸得粉碎。他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巖石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藥效終于像遲來的潮水,緩慢而沉重地漫過疼痛的礁石,將那些尖銳的棱角暫時淹沒在麻木的深海里。
眩暈感減弱了,破碎旋轉的視野也漸漸拼湊回模糊的正常。但那不是痊愈,更像是一種休戰。一種深沉的、彌漫性的鈍痛和疲憊占據了整個頭顱和軀干,仿佛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被浸透在沉重的鉛水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滯澀感。冷汗不再奔涌,但皮膚依舊冰涼,被山風吹得緊繃發木。
他掙扎著坐起來,動作遲緩得像生銹的機器。嘴唇干裂,口腔里還殘留著苦澀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保溫杯倒在一邊,空了。他撿起滾落的止痛藥瓶,擰緊蓋子,小心地塞回內袋。那個小小的硬物抵著胸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不能停在這里。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過麻木的神經。山巔的風太冷,陽光太烈,暴露在這片開闊地,如同待宰的羔羊。他需要下去,找一個能遮蔽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個避風的角落。
下山的路比上來時更加艱難。每一步都牽扯著虛軟的雙腿和沉重的頭顱。他幾乎是半滑半蹭地往下挪,雙手緊緊抓住沿途能抓住的任何東西——突出的巖石、低矮的灌木枝條,粗糙的樹皮磨礪著掌心。碎石在腳下不斷滾落,好幾次差點再次失去平衡。視野邊緣依舊殘留著細微的、不穩定的晃動感,像隔著微瀾的水面看世界。
終于,雙腳重新踏上了相對平緩的山坳小路。他扶著旁邊一棵粗糙的松樹干,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灼痛和喉嚨的腥甜。汗水再次滲出,是虛弱的冷汗。時間已近下午,陽光斜斜地穿過樹冠,在林間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空氣依舊悶熱凝滯。
他必須離開這片山林。身體的警報在無聲地尖嘯,告訴他這具軀殼的極限正在逼近。他需要一個有人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個能買到水、能短暫棲身的小鎮。支撐著樹干緩了片刻,他重新邁開腳步,沿著來時的小路,朝著記憶中那有巴士經過的主路方向,緩慢而沉重地挪動。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無形的鐐銬。頭痛在麻木的深海里沉沉浮浮,像一條不知疲倦的惡鯊。胃里空空如也,卻毫無食欲,只有一陣陣翻攪的不適感。他強迫自己不去想身體的感受,將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移動雙腳這個簡單的動作上。路邊的景物在模糊的視野中倒退,蟬鳴聲變得遙遠而失真。
不知走了多久,體力幾乎耗盡時,前方終于傳來了久違的、屬于人類社會的聲響——汽車引擎的轟鳴,輪胎摩擦路面的沙沙聲,還有隱約的人聲。他轉過一個彎,看到了那條塵土飛揚的盤山公路。塌方點已經被清理出一條勉強通行的單車道,幾輛被堵住的車正緩慢地通過。
路邊,靠近之前下車的地方,聚著幾個人影。一輛沾滿泥漿、漆皮斑駁的白色面包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肩上,車門大開。一個身材矮壯、穿著油膩汗衫的中年男人正叼著煙,不耐煩地沖著路邊幾個等車的人吆喝:“去石橋!石橋!還差一個!二十塊!二十塊就走!快點快點!”
韓冰的目光掃過那幾個人:一個背著巨大編織袋、滿臉風霜的農民;一個提著廉價拉桿箱、穿著不合時宜花裙子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個縮在路邊石頭上的年輕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低著頭,看不清臉。
面包車司機看到了步履蹣跚走過來的韓冰,眼睛一亮,立刻朝他招手,唾沫星子橫飛:“哎!小伙子!去石橋不?就差一個!二十塊!馬上走!這破地方,再等下去天都黑了!” 他的聲音粗嘎洪亮,帶著濃重的、韓冰勉強能聽懂的方言口音,語氣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急躁。
石橋?韓冰對這個地名毫無概念。但此刻,這輛破舊的面包車,這二十塊錢的價格,就是他離開這片耗盡他最后一絲力氣的山林、擺脫這隨時可能再次爆發的痛苦牢籠的唯一機會。他沒有力氣再走,也沒有力氣去尋找更穩妥的選項。
他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很小。
“好嘞!上車!” 司機像是完成了一單大買賣,立刻掐滅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大聲催促著,“快快快!都上車!擠一擠!”
韓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面包車。車門處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氣味:劣質煙草的焦油味、機油味、汗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像是食物餿掉的酸腐氣。他遲疑了一下,胃里一陣翻攪。但司機已經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愣著干啥?上去上去!”
他被推搡著,幾乎是跌撞著爬進車廂。里面比他想象的還要擁擠破舊。后排的長條座椅已經坐了兩個人——那個背著大編織袋的農民,和那個穿著花裙子的婦女。農民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點空隙。中間一排座椅被拆掉了,放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和一個沾滿油污的工具箱。司機指著麻袋:“坐這兒!坐麻袋上!”
韓冰別無選擇。他側著身子,艱難地擠進中間那個狹窄的空間,半個屁股坐在一個硬邦邦的麻袋上,后背抵著另一個麻袋,腿蜷縮著,幾乎無法伸展。隨后,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年輕女孩也被司機催促著上了車,坐在了韓冰旁邊的另一個麻袋上,和他挨得很近,他甚至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廉價的香皂味和一絲汗味。
“砰!” 車門被司機粗暴地拉上,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空氣。車廂內瞬間變得更加昏暗、悶熱、氣味混雜。發動機發出巨大的、哮喘般的轟鳴,車身劇烈地抖動起來。
“坐穩了!” 司機吼了一嗓子,猛地掛擋,面包車像一匹脫韁的病馬,咆哮著沖了出去!
巨大的慣性將韓冰狠狠摜在身后的麻袋上,后腦勺撞在粗糙的麻布上,引發一陣悶痛和眩暈。旁邊的女孩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手忙腳亂地抓住旁邊的扶手。車子在坑洼不平、布滿碎石的路面上瘋狂顛簸、跳躍!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臟六腑從喉嚨里甩出來。韓冰死死抓住身下麻袋粗糙的纖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才勉強穩住身體不被拋起。胃里的翻江倒海瞬間達到了頂點,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股強烈的嘔吐欲望。冷汗再次滲出額頭。
“龜兒子的!這破路!” 司機一邊猛打方向盤,一邊用方言高聲咒罵著,唾沫星子似乎能噴到后視鏡上。他開得極快,完全不顧路況的惡劣,車身在每一個彎道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傾斜和摩擦聲。遇到前方有慢車,他就狂按喇叭,那刺耳的聲音在狹窄的車廂內震耳欲聾,然后猛地一打方向,幾乎是貼著對面的山崖或者路邊的深溝超過去,輪胎碾過碎石,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師傅!你慢點開嘛!嚇死個人咯!” 后排的花裙子婦女忍不住尖聲抱怨,聲音因為恐懼而發顫,帶著濃重的川渝口音。她一只手死死抓著前座的靠背,另一只手捂著胸口。
“慢?慢個錘子!” 司機頭也不回,語氣暴躁,“這鬼路,開慢了天黑都到不了!不想坐下去!退你錢!” 他猛踩一腳油門,面包車咆哮著沖上一個陡坡,引擎發出不堪重負的嘶吼。
那個年輕的女孩臉色煞白,緊緊抿著嘴唇,身體隨著每一次顛簸而繃緊,手指死死摳著身下麻袋的邊緣。她似乎想說什么,但看了一眼司機暴躁的后腦勺,又咽了回去,只是把身體往遠離韓冰的方向縮了縮。
旁邊的農民大叔則沉默得多,只是用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編織袋的帶子,黝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令人眩暈的山崖和樹影,仿佛對這種瘋狂早已習以為常。
車廂內氣氛壓抑而緊張。除了發動機的轟鳴、車身的異響、輪胎碾壓路面的噪音,就是司機時不時的咒罵和花裙子女人的小聲嘀咕抱怨。劣質煙草味、汗味、酸腐味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流,沖擊著韓冰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頭痛在這劇烈的顛簸和渾濁的空氣里死灰復燃,像有無數根細針在顱內攢刺。胃部的痙攣一陣緊過一陣,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喉頭滾動,幾乎要控制不住。他只能更緊地閉著嘴,更用力地抓住麻袋,指甲深深陷進粗糙的纖維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額角的冷汗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和更深的模糊感。
“哎,小伙子,你臉色咋這么白?暈車了?” 后排的花裙子女人似乎注意到了韓冰的異常,探過頭來,語氣帶著一絲夸張的關切。她身上濃烈的、劣質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韓冰喉嚨發緊,根本無法開口,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將臉轉向車窗外。窗外是飛速掠過的、令人心悸的陡峭山崖和深不見底的溝壑,綠色的植被在視線里拉成模糊的色塊。這景象非但不能緩解他的不適,反而加劇了眩暈感。他猛地閉上眼睛。
“嘖嘖,一看就是城里娃,沒吃過苦,坐個車都暈成這樣。” 花裙子女人沒得到回應,有些訕訕地縮回去,跟旁邊的農民大叔小聲嘀咕,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不像我們,跑慣了。”
農民大叔依舊沉默,只是喉嚨里含糊地“嗯”了一聲。
旁邊的女孩似乎更往旁邊縮了縮,頭垂得更低了。
就在這時,車子駛入了一段更加險峻的盤山路。連續的急彎,一個接一個。道路狹窄,外側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只有一些簡陋的水泥墩象征性地擋著。司機不僅沒有減速,反而因為前方的路似乎通暢了一些,更加肆無忌憚地踩油門。面包車像喝醉了酒一樣,在彎道上劇烈地甩尾、傾斜!
“啊——!”
“要翻啦!”
“慢點!師傅求你了!”
花裙子女人和年輕女孩同時發出驚恐的尖叫,農民大叔也忍不住低吼了一聲,身體被慣性甩得東倒西歪。韓冰的身體被狠狠甩向左側,重重撞在女孩身上,又猛地彈回來撞在工具箱上,肩膀傳來一陣劇痛。但他沒有叫,甚至沒有睜眼。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關閉了,只剩下身體在失控的離心力中無助地漂浮、撞擊。胃里的翻騰終于沖破喉嚨的封鎖——
“嘔……”
他猛地彎下腰,無法控制地嘔吐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吐出來的只有酸澀的膽汁和胃液,帶著濃重的苦味,濺落在腳下的車廂地板上。劇烈的嘔吐讓他眼前發黑,身體劇烈地抽搐,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哎呀!吐車里了!臟死了!” 花裙子女人立刻嫌棄地尖叫起來,捂著鼻子往后躲。
司機通過后視鏡瞥了一眼,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更加暴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媽的!暈車不早說!晦氣!忍著點!馬上過彎了!”
話音未落,車子又沖向下一個幾乎是180度的急彎!司機猛打方向盤,同時一腳急剎!
刺啦——!
輪胎發出刺耳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摩擦聲!巨大的慣性讓所有人都向前猛撲!韓冰的身體被狠狠摜向前方的駕駛座椅背,額頭重重磕在硬塑料上,眼前金星亂冒。同時,他清晰地感覺到整個車身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猛地向外側懸崖方向甩去!車身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外側的輪胎似乎已經離開了路面!
“啊——!” 更加凄厲的尖叫聲幾乎要刺破耳膜。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韓冰的臉貼在冰冷油膩的椅背上,鼻腔里充斥著嘔吐物的酸腐、塑料的異味和死亡的恐懼氣息。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擠壓著,幾乎無法呼吸。他能清晰地聽到輪胎在懸崖邊緣砂石上摩擦發出的、令人絕望的刮擦聲,還有車身金屬結構在極限壓力下發出的呻吟。窗外,是飛速閃過的、令人眩暈的、深不見底的綠色深淵。
沒有恐懼。
或者說,那瞬間襲來的、足以讓人魂飛魄散的恐懼,像巨浪一樣拍打過來,卻在他那早已被絕望和疲憊浸透的心防上,只留下了一道極其短暫的、微弱的漣漪。
意識的核心,一片冰冷的死寂。
如果此刻結束……
這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劃過他混亂而麻木的腦海。
如果這失控的鐵盒子就這樣翻滾著,墜入那片綠色的深淵……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是不是……也是一種解脫?
不用再忍受這無休止的疼痛,這令人窒息的虛弱,這看不到盡頭的、在麻木與痛苦之間搖擺的煎熬?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計算著藥片和天數,不用再面對那扇注定通往黑暗的門?
這個念頭并非主動產生,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客觀的可能性,浮現在意識的表層。沒有留戀,沒有不甘,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對可能性的認知。就像看到一片葉子落下,知道它終將歸于泥土。
他甚至沒有閉上眼睛,只是透過椅背的縫隙,模糊地看著窗外那片急速閃過的、象征著終結的綠色。攥著麻袋的手指,因為身體的失控和撞擊而死死扣著,指節因為用力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
然而,就在車身傾斜到極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翻覆的瞬間——
“嘎吱——!”
一聲更加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司機在千鈞一發之際,憑借近乎本能的反應和常年跑山路的經驗,猛地將方向盤又往內側回打,同時腳下松開了剎車,讓驅動輪重新獲得抓地力!
車身劇烈地晃動、掙扎,如同瀕死的巨獸發出最后的哀鳴。外側輪胎碾過路沿松動的碎石,發出嘩啦啦的滾落聲。內側輪胎則死死咬住路面,在司機粗暴的操控下,硬生生將向外甩的車身又拉了回來!
砰!
車身重重地回正,劇烈地彈跳了幾下,終于恢復了穩定,繼續沿著狹窄的山路向前沖去,只是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我操!嚇死老子了!” 司機猛地喘了一大口氣,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后怕,但很快又被暴躁取代,“媽的!差點栽下去!都他媽坐穩了!別瞎動!”
車廂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花裙子女人癱在座位上,捂著胸口,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農民大叔依舊死死抓著編織袋,但指關節也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旁邊的年輕女孩把頭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
嘔吐物的酸腐氣味在密閉悶熱的車廂里彌漫開來,更加刺鼻。
韓冰緩緩地將額頭從冰冷的椅背上抬起。額角傳來清晰的鈍痛,那里肯定撞青了。胃里依舊翻騰,喉嚨火辣辣地疼。眩暈感因為剛才的生死一線和劇烈的撞擊而更加嚴重。身下的麻袋粗糙的纖維刺痛著他的皮膚。
他慢慢坐直身體,動作僵硬。沒有去看驚魂未定的其他人,也沒有理會地板上那灘污穢。他的目光投向車窗外。
車子依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只是速度慢了許多。窗外依舊是險峻的山崖和深谷,陽光透過灰塵彌漫的車窗玻璃,在車廂內投下晃動的、斑駁的光影。那深不見底的綠色深淵,就在幾米之外,沉默地注視著這輛僥幸逃生的破舊面包車。
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生死懸于一線,那冰冷的、關于終結的念頭……此刻像退潮后的礁石,裸露在意識的淺灘上。
沒有慶幸,沒有后怕。
只有一種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將他徹底淹沒。
他重新閉上眼睛,將身體更深地陷進身后硬邦邦的麻袋里。攥著麻袋的手指,微微松開了些,指節處的慘白被一種失血的青灰色取代。
車子繼續顛簸著,搖晃著,朝著未知的前方駛去。車廂內只剩下引擎的喘息、輪胎的噪音、壓抑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