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可聽說了?今日太學范學士之言真是振聾發聵!”
正午時分,樊樓三層雅座里,一個青衫舉子拍著桌案高談闊論。鄰桌幾個商人模樣的客人立即豎起耳朵,店小二趁機多添了輪茶水。
“要我說,唐時長安胡風盛行,安祿山這等雜胡都能當節度使。”旁邊白面書生啜著茶湯冷笑,“哪似我汴京?《雜令》明載:‘諸蕃人不得著漢服’。朱雀門外那些回紇商人,連幞頭都不敢亂戴。”
柜臺邊賣唱的小娘子也來一句:“奴家倒覺得唐人詩詞極好……”
“小娘子有所不知!”臨窗的綢緞商賈打斷道,“柳三變新詞一出,瓦舍里誰還唱什么‘云想衣裳’?就說這樊樓的羊羔酒,前朝可有這般滋味?”說著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
華燈初上時,樊樓三層雅座里已是人聲鼎沸。公子哥徐中干正用象牙箸敲著越窯青瓷盞,引得鄰桌幾位商人頻頻側目。
“諸位知道嗎?”他故意提高聲調,“今日太學里都在傳,說唐時長安的西市,連個像樣的廁房都沒有。”這話立即引來哄笑。
旁邊賣胭脂的劉掌柜湊過來:“可不是?我上月去京兆府進貨,還特意看了唐代舊市遺址,那排水溝窄得……”
“說起這個。”綢緞商趙員外打斷道,他手上的瑪瑙扳指在燈下泛著紅光,“長安城夜里要宵禁,哪像咱們汴京?”
他指著窗外燈火通明的馬行街,“我那鋪子三更天還做買賣呢。聽說唐時商人連絲綢都不許穿?”
角落里傳來一聲冷哼。
眾人回頭,見是個身著粗布袍的老者。“前朝確實不如大宋。”
老者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但諸位可知道,長安城朱雀大街寬達五十丈,比咱們御街還寬十丈?”
舉子頓時語塞。這時店小二適時端來新出的蜜煎雕花:“各位客官嘗嘗,這是用福建來的甘蔗糖熬的,前朝可沒這手藝!”眾人注意力立刻被精致的雕花吸引,那老者搖搖頭,起身沒入夜色中。
雅間珠簾俶爾掀起,幾個太學生簇擁著羅文泰走了進來。商賈們紛紛起身行禮,趙員外更是讓出了主座。羅文泰瞥見桌上攤開的《汴京雜報》,笑道:“諸位也在討論古今之變?”
“正要請教羅學士。”
徐中干連忙斟酒,“都說唐朝強盛,可學生讀《唐書》,發現天寶年間江淮漕糧每年不過二百萬石,而我朝去年漕糧已達六百萬石……”
羅文泰接過話頭:“不止如此,前朝門閥貴族打壓底層百姓,占據了許多出頭機會,而本朝有一技之長便能出人頭地,若是念不了圣賢書,去從商也能養家,這才有汴河上萬千商船往來的盛況。”
“更何況本朝對窮困學子的助學從未停止。”
“諸位且看這段。”
羅文泰翻開書卷,聲音在梁柱間回蕩,“天寶年間,長安國子監生徒不過一千,而今日我朝太學,在籍學子已達三千八百人。”他指尖輕輕劃過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更不必說天下州縣學、書院之盛。”
坐在前排的學子陳允忍不住插話:“學生聽聞唐朝科舉,常有行卷請托之事?”
“何止如此。”
羅文泰冷笑一聲,袖中取出另一冊書,“《唐摭言》記載,乾符年間,有個叫崔沆的考官,因見考生姓名與自家仇人相同,竟將試卷扔入濁水。”
堂內頓時嘩然。他話鋒一轉:“而我朝自淳化三年始行糊名,又有謄錄制杜絕筆跡之弊。前兩年禮部試,寒門出身的黃裳高中狀元,便是明證。”
“大宋圣恩,寒門子弟只要用心學習,皆有東華門唱名之日!”
鼓聲剛過,大相國寺的晚鐘尚未響起,資圣門前的晚市已經熱鬧非凡。賣晚報的小童穿梭在人群中,嶄新的小報上還帶著墨香。
一間外城茶店內,五六個須發斑白的老學究圍坐在櫸木八仙桌旁。
桌面上攤開的《五代唐書》被酒漬浸染,旁邊還堆著《元和郡縣圖志》《奉天錄》等泛黃的冊子。
“諸君請看這段——”
身著褪色藍綢直裰的周老書生用長指甲戳著書頁,醉眼朦朧地念道:“‘建中四年,涇原兵變,德宗倉皇出奔奉天,連玉璽都來不及帶……’”
他拍案大笑,震得桌上的酒盞叮當作響,“好一個天可汗的后裔!”
對座的李貢生捻著山羊須接話:“這算什么?老夫查過《唐會要》,從安祿山破潼關到黃巢進長安,一百五十年間,唐天子整整出逃九次!”
他掰著手指細數,“奉天之難、梁州之狩、寶雞之奔……嘖嘖,比咱們汴京百姓逛金明池還勤快!”
臨窗的趙監生突然壓低聲音:“聽說唐朝宦官竟敢弒君?會昌年間的仇士良……”
周老書生拍案而起,常年沾滿墨跡的手指幾乎戳破泛黃書籍,聲音嘶啞如夜梟:“諸君可知,甘露之變時,長安城內是何等慘狀?左金吾院內伏兵未動,仇士良那閹奴便已嗅出血腥,一聲令下,神策軍如狼似虎沖入含元殿,刀光過處,宰相王涯須發盡白,竟被生生拖出朝堂,腰斬于市!”
李貢生猛灌一口烈酒,酒液順著花白胡須滴落:“何止王涯?舒元輿被俘后,仇士良令劊子手當眾行刑,一刀未能斷骨,那閹賊竟獰笑著令再斬,直至尸分兩段,肝腸涂地!直把唐天子嚇得掩面不得救。”
“君王掩面救不得。”
他袖中抖出一卷書,當場念道:“更可怖者,宦官們屠盡南衙,千余官員血濺丹墀,連襁褓嬰孩都被活活摔死在朱雀大街!”
趙監生冷笑插話:“唐文宗?哈!那傀儡天子被仇士良揪著龍袍厲喝‘此非汝所為耶?’竟瑟瑟發抖不敢辯駁!”
他指尖劃過一行墨字:“甘露變后,文宗被囚深宮,每逢內廷宴飲,宦官們當著他的面擲骰賭酒,贏者以鞭笞宮嬪取樂,輸者竟逼天子脫袍抵債!”
隔桌忽有瓷碗碎裂炸響,周老書生趁機摔碎手中酒盞,瓷片四濺如當年長安飛血:“自德宗始,宦官掌神策軍,自此李唐天子命如草芥——憲宗被陳弘志弒于內寢,敬宗遭劉克明刺斃更衣室,穆宗以降七帝,竟有六帝由閹豎擁立!”
“最可笑是那仇士良,屠戮朝臣后竟得善終,死后還追封揚州大都督!”
“我輩文人士大夫真是……禮崩樂壞已,禮崩樂壞已,唉!”
“斯文掃地!”
話未說完就被周老書生打斷:“何止!甘露之變時,宦官直接把宰相王涯的舌頭釘在朱雀門上!”
他啜了口梨花白,得意地環視眾人,“哪像咱們大宋,連王繼恩那等權閹,見了東西府宰執還不是要恭敬行禮!敢有半點不敬?”
幾個老學究學著模樣,一同指斥喝罵:“權閹安敢無禮!”
李貢生狂笑,醉眼乜斜著趙監生:“趙兄方才問為何神策軍聽閹人不聽天子?”
他一把拽過那本書,撕得粉碎,“涇原兵變時,德宗被亂軍嚇得屁滾尿流,是竇文場率宦官護駕!自此禁軍歸北司,天子想調一兵一卒,都需中尉點頭!”
酒壺砰然墜地,濁酒漫過史冊上“神策中尉廢立自如”的字樣。
雨幕中傳來更夫梆子聲,三人卻恍若未聞。趙監生突然壓低嗓音:“諸君可記得李商隱《重有感》‘晝號夜哭兼幽顯’——甘露變后,長安鬼哭百日不散!”
他蘸著酒水在案上畫出血淋淋的閹宦升遷圖:“王守澄毒殺憲宗,仇士良弒絳王,魚弘志廢太子,田令孜挾僖宗逃蜀……這大唐,早成了宦官的獵場!”
桌案酒水灑落,恰似當年含元殿的血瀑。
周老書生猛然發難,揪住二人衣袖,眼中迸出駭人精光:“最可怖非閹宦之惡,而是制度盡喪!安史亂后,藩鎮屠城如割韭,節度使私鑄印信,牙兵動輒嘩變殺帥——魏博田承嗣敢給安祿山立祠,河朔三鎮稅賦不入中樞,這哪還是王朝?分明是群獸爭食的修羅場!”
更漏三響,三人卻仍陷在血腥唐史中不能自拔。
忽聽街角傳來禁軍巡夜的鐵甲聲,李貢生倏然清醒,指著窗外森然道:“若在晚唐,此刻該有神策軍破門搜‘逆黨’了……”
話音未落,酒樓外竟真傳來軍靴踏水聲,三人頓時面如土色——原來大宋巡檢司的燈籠已映上窗紙,照得案頭史冊愈發猩紅如血。
沉浸在恐怖故事中的幾人虛驚一場。
樓下恰如其分傳來一陣喝彩聲。
原是街角的說書人正夸耀本朝真宗時的和平盛世,幾個酒客聽得入神,竟把銅錢拋得滿地叮當。
周老書生聞聲嗤笑:“瞧瞧,咱們用歲賜換平安怎么了?總比唐代宗把親閨女嫁給回紇人換救兵強!天潢貴胄,豈能結親胡人?”
“快看!范學士的太學講義印出來了!”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高聲叫道。
他身旁的老丈瞇著眼念道:“‘唐之科舉,猶存門第之見;宋之取士,務在至公……’說得好啊!”
旁邊賣炊餅的攤主插嘴:“要我說,前朝最糟心的是錢幣。聽說買東西得自備斧頭裁絹帛?哪像咱們現在……”
他拍了拍腰間鼓鼓的錢囊,實則里面只有一張交子:“帶著紙片就能走天下!”
街邊一陣騷動,原來是一隊大食商人來寺里交易,他們穿著左衽皮袍,腰間蹀躞帶上掛滿金銀飾物。
賣筆墨的孫掌柜低聲對同伴說:“瞧瞧這些蠻子,聽說唐時胡人在長安橫著走,連安祿山都能當三鎮節度使……”
“慎言!”
同伴急忙制止,卻見一個大食人正拿起攤上的所謂“澄心堂紙”細細摩挲,用生硬的漢話問價。
孫掌柜堆起笑臉:“客官好眼力,這紙比唐時長安薛濤箋強十倍……”
州橋南的書肆前圍滿聽閑的百姓。說書人醒木一拍:“上回說到唐明皇奪媳為妃,今日且看本朝仁廟——勵精圖治,不增宮室!”
人群里爆出喝彩,有個挑擔的貨郎嘀咕:“聽說唐朝宮女四萬,餓殍遍地還修華清池……”
“可不是?六宮粉黛無顏色!”旁邊老儒生拄著竹杖接話,“本朝官員俸祿明明白白,包待制知開封府時,連府衙楹聯都寫著‘清心為治本’!”
有個醉漢踉蹌而過:“唐……唐人能日啖荔枝三百顆?咱……咱們冬日有溫棚菜!”
眾人哄笑間,賣《晚間小報》的童子脆生生吆喝:“新刊!范學士太學講義全文!二十文一份!”
三更時分的州橋夜市依舊人聲鼎沸。賣‘史家酥’的攤子前,一群太學生正圍著個白發老儒爭辯。
老人手持《唐書》,枯枝般的手指正點著《藩鎮列傳》。
“看這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老人沙啞的聲音里帶著譏誚,“大歷七年公然給安祿山立祠堂,唐代宗連個屁都不敢放!”
他忽然從袖中抖出一卷書,“再看看咱們慶歷八年,貝州王則造反,文公半月就平定了!”
人群中響起一片贊嘆。賣酥的小販趁機吆喝:“剛出爐的‘平叛酥’!熱乎著呢!”引得眾人哄笑。
一個頭戴方巾的士子卻皺眉道:“可唐朝疆域……”
“疆域?”
老人扯開衣襟,露出胸膛上刺的“平定賊寇”四個字,“知道老夫年輕時在西北見過什么嗎?吐蕃人拿著廣德年間(唐代宗)的借據,要收隴右的利息!可恨的直娘賊,拿著前朝的借據欺負到我大宋頭上來了,老夫豈能要他好過?”
眾人大聲贊嘆,拍手喝彩。
“著哇!”
“賊廝,安敢放肆!”
他猛地灌了口濁酒,“現在呢?咱們用茶馬互市就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
橋下劃過幾艘載滿香藥的綱船,桅桿上“市舶司”的燈籠照得水面通紅。
老人指著船只:“唐人的廣州港曾被大食海盜燒成白地,咱們的泉州港呢?去歲稅收就抵得上開元全盛時的三倍!”
外城靠城墻的銀杏樹下,醉客們竟又聚在了一起,周老書生意猶未盡,正踩著胡凳高聲誦讀。
“……元和十五年,唐憲宗被宦官陳弘志弒于中和殿!”他故意拖長聲調,“諸君知道本朝怎么處置謀逆嗎?”
說著從袖中甩出一張泛黃的《邸報》,“看看!慶歷七年,禁軍作亂剛露苗頭,就被地方官府剿滅,五代以來的陋習,休想在我大宋再現。”
唐末五代,那個禮法秩序完全崩壞的時代,武人持刀亂砍亂殺,老百姓都可以成為軍糧,可想而知有多可怕了。
游人越聚越多,有人開始傳閱新刊印的《兩朝國史對比》。
有個稚嫩聲音問道:“那……那為什么關中還要被人打?”
全場霎時寂靜。周老書生漲紅了臉,正要發作,卻聽鐘樓上傳來一名士人咬文嚼字的聲音:“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淡然道:“評判盛世,當看百姓是否安居樂業。”
他指了指周圍熙攘的人群,“諸位可曾在《長安志》里見過這般市井繁華?”
“皇宋遠邁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