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太學院內卻是一片熱火朝天。太學院是培養未來官吏的重要搖籃,匯聚了來自各地的太學生。
數十名太學生圍坐在講堂內,目光灼灼地盯著前方那位身著儒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范祖禹。這位以唐史聞名朝野的學士,此刻正手持一卷《貞觀政要》,侃侃而談。
“唐朝,自貞觀之治始,歷經數代盛世,至安史之亂而漸衰。”范祖禹的聲音在講壇上回蕩,他的講述栩栩如生,仿佛將學生們帶回到了那個輝煌而又復雜的時代。
“諸位可知,唐初有‘房謀杜斷’之說?”范祖禹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學子,“房玄齡善謀,杜如晦善斷,二人共輔太宗,開創貞觀之治。”
一名學子舉手問道:“范學士,房玄齡究竟有何功績?”
范祖禹頷首道:“房玄齡出身齊州臨淄,隋末投奔唐太宗,助其網羅天下英才。貞觀年間,他任尚書左仆射,主持修訂《晉書》,制定典章制度,使大唐政治清明。他曾言:‘為政之道,務在安民。’太宗贊其為‘蕭何之才’。”
另一學子追問:“那杜如晦呢?”
“杜如晦,字克明,京兆杜陵人,與房玄齡并稱‘房杜’。他精于決斷,凡軍國大事,太宗必先問房玄齡,再詢杜如晦,最終定策。可惜天不假年,杜如晦早逝,太宗痛惜曰:‘如晦若在,朕何憂天下!’”
范祖禹瞧學生們熱情高漲,心情十分之好:“若論貞觀名臣,魏征當屬第一。他本是瓦崗軍降將,卻因直言敢諫,成為太宗最倚重的謀臣。”
“魏征曾諫太宗二百余事,最著名者,莫過于‘十漸不克終疏’,勸誡太宗勿因功成而懈怠。太宗曾怒道:‘會須殺此田舍翁!’長孫皇后卻勸曰:‘陛下明君,故有直臣。’太宗聞言,轉怒為喜。”
一名學子笑道:“魏征死后,太宗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是否真有其事?”
范祖禹點頭:“確有其事。魏征死后,太宗登凌煙閣,見其畫像,潸然淚下,嘆曰:‘今魏征殂逝,亡一鏡矣!’”
“開元之時,亦是賢相輔佐。”
范祖禹繼續道,“姚崇提出‘十事要說’,勸玄宗勿濫封官、勿信祥瑞、勿縱外戚,玄宗一一采納。宋璟則剛正不阿,曾怒斥佞臣:‘名義至重,神可欺乎?’二人并稱‘姚宋’,為開元之治奠定根基。”
范祖禹話鋒一轉,笑道:“說到文人風骨,不得不提劉禹錫。”
“劉禹錫被貶和州時,當地知縣勢利,屢次逼他搬家,最后僅給一間斗室。劉禹錫憤然寫下《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并刻石立于門前,以示不屈。”
一名學子感慨道:“如此氣節,真乃文人之楷模!”
范祖禹點頭:“正是。劉禹錫雖屢遭貶謫,卻始終傲骨錚錚。其詩豪邁,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盡顯豁達。”
“中唐時期,韓愈堪稱文壇巨擘。”范祖禹目光灼灼,“韓愈出生于河南河陽韓氏家族,自幼勤奮好學,博覽群書。”
“他倡導古文復興,主張‘文以載道’,反對形式主義的駢文,提倡樸實、通順的文章。其《師說》,抨擊當時士大夫恥于從師的不良風氣,提出‘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的經典論斷,一掃儒家圣教被佛道欺壓之局面。”
“韓愈一生,三進國子監,任博士一職,后又任國子監祭酒。他廣招后學,提攜人才,李翱、皇甫湜、李漢等皆出其門下。”范祖禹的語氣中充滿了敬佩。
有學子不解地問:“先生,韓先生力排眾議,倡導古文復興,想必遇到了不少阻力吧?”
范祖禹微微頷首:“自然,阻力重重。那時的文壇,駢文盛行,文人們追求華麗的辭藻和形式的美觀,而韓愈倡導的古文,質樸無華,自然不被眾人接受。但他堅持真理,四處奔走呼吁,最終讓古文運動得以蓬勃發展。”
“除此之外,在落寞的中晚唐,裴度堪稱中興之臣。”范祖禹嘆道,“他力主削藩,親征淮西,平定吳元濟之亂。當時韓愈作《平淮西碑》,贊其功業。可惜宦官專權,裴度最終辭官歸隱。”
又一個學子問道:“那元稹又有哪些故事呢?”
范祖禹興高采烈地說:“元稹啊,他與白居易是好友,二人并稱‘元白’。元稹出身貧寒,但他自幼聰慧,刻苦讀書。他的詩作情感真摯,尤其是悼亡詩,感人至深。他與韋叢的故事,也為后人傳頌。”
“韋叢去世后,他寫下了一系列悼亡詩,如《遣悲懷三首》,‘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情真意切,令人肝腸寸斷。”
講堂內一時寂靜,眾學子沉浸在大唐名臣的傳奇之中。
“想那曲江宴飲,進士新科,御賜緋袍,何等意氣風發!”一學子不禁感嘆。
太學生們聽得如癡如醉,他們紛紛記錄著范祖禹的話語,不時發出驚嘆之聲。
“范學士,您方才盛贊唐代文臣風骨,可我大宋文教之盛,難道不如唐朝嗎?”
范祖禹聞言,目光微動,隨即撫須而笑:
“此問甚妙!唐朝雖有名臣輩出,然論文教之昌明、科舉之公正、士風之純正,我大宋實勝唐多矣!”
“諸位可知,唐時科舉,雖開寒門進身之階,然世家大族仍把持朝堂?”
范祖禹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學子,“譬如隴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子弟登第如探囊取物,而寒士縱有才學,亦難敵門第之威。”
“唐時科舉,雖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實則寒門舉子縱有才學,亦難登第。如韓愈三試吏部不第,李商隱潦倒終身,此皆唐制之弊。”
堂下頓時議論紛紛。
一名青衫學子忍不住站起,拱手問道:“范學士,那依您之見,我大宋科舉,比之唐制如何?”
范祖禹捋須沉吟,尚未答話,另一名瘦高學子已搶先開口:“學生聽聞,唐時科舉,考官往往徇私,甚至提前泄題予權貴子弟,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范祖禹點頭,“唐時行卷之風盛行,舉子往往提前投獻詩文于考官,以求青睞。更有甚者,如楊國忠之子楊暄,不學無術,竟因父勢得中進士,貽笑天下。”
堂內頓時嘩然。
一名面容黝黑的窮困學子猛地站起,聲音略帶激憤:“范學士!那我大宋科舉,當真比唐時公平?如今官員之中,官宦子弟依舊如云,寒門舉子十年苦讀,卻仍難敵世家資源,這又作何解釋?”
問題尖銳,堂內瞬間安靜下來。
范祖禹目光微凝,緩緩道:“問得好。”
他合上手中書卷,正色道:“我朝科舉比之唐制,已是盡革其弊。”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糊名。”
“考官閱卷時,不知考生姓名,只憑文章定優劣。”
又伸第二指:“其二,謄錄。”
“試卷皆由專人重新抄寫,以防考官辨認筆跡。”
第三指:“其三,鎖院。”
“考官入貢院后即與外界隔絕,直至放榜,杜絕請托。”
眾學子聽得入神,有人忍不住低聲道:“原來如此……”
“而我朝科舉,自太祖立國,便革除前代積弊!”
范祖禹語氣漸昂,“糊名、謄錄、鎖院,三法并行,使‘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為可能!歐、王拾遺(禹偁),皆出身寒微,卻因科舉躋身廟堂,此唐時可有?”
眾學子紛紛點頭,一名學生高聲道:“范公所言極是!我朝取士,唯才是舉,不似唐朝,門第之見猶重!”
那黝黑學子卻仍不甘心,追問道:“可即便如此,官宦子弟自幼得名師指點,經史子集倒背如流,寒門學子如何相比?”
范祖禹沉默片刻,忽的輕笑一聲:“爾等可知歐陽文忠公當年科舉之事?”
眾人搖頭。
“歐陽公少時家貧,無錢買紙筆,以荻畫地學書,家貧至冬夜以獲草代燭。”
“王拾遺家世代務農,九歲能文,因家貧替富家放牛換書讀,自稱“磨鉛策蹇客“。”
范祖禹目光炯炯,“然其二位文章,終成一代宗師,傾力輔佐天子,治理朝廷之事。”
他環視眾人,聲音沉穩:“科舉之道,固然艱難,然絕非無路可走。朝廷設太學,正是為爾等開一扇門。”
范祖禹微微一笑,繼續道:
“再說文教。唐朝雖詩人輩出,然官學衰微,私學盛行,士子多依附權貴,如李白投獻詩文于玉真公主,杜甫困守長安‘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此豈士人應有之風?”
“而我朝自慶歷興學以來,州縣皆設官學,太學廣納寒俊,更有胡瑗‘蘇湖教法’,分經義、治事二齋,務求實用。范文正公更設義學,惠及貧寒子弟——此等文教之盛,唐可及乎?”
堂下一片贊嘆之聲。一名學子激動站起:“范學士,我朝文風之盛,確非唐可比!如歐陽公領袖文壇,梅堯臣等人詩文并茂,更兼文學大興,大儒昌明圣學,此皆唐所未有!”
“論詩,唐或稍勝;論文,宋則獨步!唐朝詩家雖多,然文章浮華,如駢儷盛行,韓柳(韓愈、柳宗元)力倡古文,卻難挽頹勢。而我朝自歐陽公革新文體,蘇氏父子縱橫捭闔,曾鞏理致精深——此等文章氣象,唐人所無!”
范祖禹頷首,目光炯炯:
“更可貴者,乃我朝士人之風骨!唐朝文臣,如柳宗元、劉禹錫,雖才華橫溢,卻多陷朝爭,貶謫終身。而宋之賢士,如包拯剛正不阿,面折廷爭;司馬公退居洛陽十五年,著《資治通鑒》以明得失;寇公曾言“社稷安危,匹夫有責”。——此等胸懷,豈非遠邁唐人?”
一名學生忍不住插話:“范學士,我朝還有‘不殺士大夫’之祖訓,文人敢言,呂晦叔(呂公著)論時政,皆直言無諱!”
范祖禹欣慰一笑:“正是!唐時魏征敢諫,卻僅太宗一朝;而我朝臺諫之風,自仁宗以來蔚然成習,此乃盛世之兆!”
他目光灼灼,直視那發問生員:“無論寒門士族,皆可憑才學取仕。昔日呂蒙正寒窗苦讀,終成一代名相;我大宋朝草澤崛起,亦為中興名臣。只要學識淵博,詩賦精妙,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是極!”
“諸君生逢盛世,當珍惜我朝文教之昌明!唐雖強盛,然安史之亂后,文脈凋零;而我大宋,自太祖太宗起賢能之人輩出,百三十年,文運日隆。爾等既入太學,當以前人諸公為楷模,不負圣朝栽培!”
“此正是我輩文人的盛世,當有一番作為回報圣朝。”
學子們肅然起身,齊聲應道:“謹受教!”
堂下學子聞言,有的沉思,有的振奮,更有人激動得攥緊了拳頭。
“白樂天詩曰:‘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可見進士及第,何其榮耀!”他環視四周,目光掃過一張張青澀而充滿朝氣的臉龐。
“老夫忝為師長,惟愿諸君勤學不輟。”范祖禹語氣轉為諄諄教誨,“待到來日,殿試丹墀之下,博得一第,方不負寒窗苦讀。”
“然則——”他語氣陡轉嚴厲,“若有人妄圖以權謀私,堵塞寒門,老夫第一個不答應!”說罷,須發皆張,氣勢凜然。
此言一出,滿座寂靜。太學院山長聞聲匆匆趕來,看到此景,不禁捋須微笑。重回詩詞歌賦取士后,太學院每年科舉,總有學子落第鬧事,今日范祖禹一番慷慨陳詞,倒也震懾住了那些心懷不正之人。
夕陽西下,太學院外已響起晚鐘。這一場關于大宋科舉取士的論道,已然深深印入每一位學子的心中。
自本朝建立以來,許多名臣出身貧寒,通過科舉入仕,最終位極人臣,這都是成例在前,不容辯駁,誰又會知道,下一個是不是你我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