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刺破屋頂的窟窿，像幾柄冰冷的匕首扎在沈硯臉上。他猛地驚醒，心臟在單薄的胸腔里狂跳，昨夜模糊的噩夢碎片——冰冷刺骨的河水、沈萬鈞獰笑的臉、黑暗中野獸綠瑩瑩的眼睛——瞬間被真實的饑餓感碾得粉碎。
胃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絞著，抽搐著，發出沉悶的咕嚕聲。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灼燒感，比昨夜的寒冷更加尖銳，更加不容忽視。懷里那枚玉佩依舊溫潤，卻填不滿此刻身體對食物最原始的咆哮。
他掙扎著坐起身，干枯的蒿草在身下發出窸窣的碎裂聲，冰冷的潮氣透過薄薄的草墊和衣衫，重新滲入骨髓。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開又草草裝回去的木偶，關節僵硬酸澀，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肌肉的抗議。他摸出懷中那最后指甲蓋大小的硬饃，黑乎乎、冷冰冰、硬得像塊石頭。他用唾液艱難地潤了潤干裂起皮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將這僅存的口糧掰成更小的兩塊，只將其中一塊塞進嘴里。
牙齒費力地研磨著，粗糲的雜糧混合著塵土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幾乎難以下咽。他強迫自己慢慢咀嚼，像對待稀世珍饈，每一口都用盡力氣，試圖從這微不足道的食物里榨取最后一點能量。喉嚨火燒火燎，吞咽的動作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感。另一小塊饃，被他用更小塊的油紙仔細包好，重新揣回心口，緊貼著那枚玉佩——那是他最后的儲備，是支撐他走到下一個未知的籌碼。
必須找到食物，或者找到換取食物的方法。刻不容緩。
他扶著冰冷粗糙的土墻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霉味和塵土的空氣，試圖驅散身體的虛弱和眩暈。目光掃過破敗的山神廟，昨日清理出的角落勉強算是個“窩”，但絕非久留之地。他整理了一下襤褸的衣衫，拍掉上面沾著的草屑和塵土——盡管這舉動在如此狼狽的處境下顯得有些可笑，更像是一種對自我尊嚴的微弱堅持。然后，他彎腰鉆出了那低矮殘破的門洞。
清晨的空氣清冽而凜冽，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狠狠灌入肺腑，讓他精神微微一振。陽光驅散了濃重的夜色，也暫時驅散了昨夜那無處不在的恐懼幻影。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昨日在荒野跋涉時，依稀記得西北方地平線上有炊煙的痕跡。
目標：最近的集鎮。
饑餓像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的腳步。他不再選擇隱蔽但繞遠的野徑，而是踏上了那條坑洼不平的官道邊緣。官道上已經有了稀疏的行人：挑著沉重擔子的腳夫，佝僂著腰、步履蹣跚的老農，趕著幾頭瘦骨嶙峋山羊的牧童。車輪碾過路面，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
沈硯低著頭，盡量將身體縮在寬大破舊的衣衫里，步履匆匆，不敢與任何人對視。他能感覺到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掃過自己襤褸的衣衫和明顯帶著污垢的臉頰。每一次目光的觸碰，都像針扎一樣，提醒著他此刻的身份——一個被家族驅逐、身無分文的棄子，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流民。
“看，叫花子……”
“大清早的，晦氣。”
隱約的議論聲隨風飄來，像細小的冰碴子鉆進耳朵。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壓下心頭翻涌的屈辱和怒火。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活下去，才有資格計較。
隨著太陽升高，腳下的路漸漸變得喧囂。人聲、牲畜的叫聲、車輪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充滿煙火氣的嘈雜。前方，一片低矮、雜亂的土木建筑群出現在視野里，圍繞著一條還算寬闊的土路。沒有城墻，只有幾根歪斜的木樁象征性地立在道路兩側，算是集鎮的入口。空氣里開始彌漫開復雜的味道：牲畜的臊氣、食物的香氣、垃圾的腐臭味、還有某種發酵的酸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屬于底層市集特有的濃烈氣息。
這就是他的目標——一個位于官道旁、服務于附近鄉民和過往行腳商販的小鎮市集。
踏入集鎮的瞬間，喧囂的音浪和復雜的氣味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撲面而來，幾乎將他淹沒。狹窄的土路兩側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地上污水橫流，爛菜葉、果核、牲畜糞便混雜其中，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叫賣聲此起彼伏，尖銳刺耳：
“新蒸的黍米窩窩！一文錢倆！熱乎嘞！”
“走一走看一看！剛下的雞蛋！便宜賣嘍！”
“磨剪子嘞——戧菜刀——！”
“上好粗布！耐穿耐磨！給娃扯件新衣裳吧！”
沈硯的胃袋在食物香氣的刺激下，再次劇烈地抽搐起來。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那些熱氣騰騰的窩頭和香氣誘人的肉餅攤。饑餓是此刻最大的敵人，但盲目的沖動只會更快地暴露自己的窘迫。
他像一個幽靈，貼著人流的邊緣，緩慢地移動。目光不再是饑渴地搜尋食物，而是銳利地、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攤位，觀察著商品、價格、交易方式、顧客的構成和反應。前世浸淫商場培養出的洞察力，在求生欲的驅動下，運轉到了極致。
他注意到一個賣粗陶碗碟的攤子，攤主是個愁眉苦臉的老漢，半天無人問津。幾個穿著漿洗發白布衣的婦人，在布攤前反復摩挲著布料，與攤主為了一個銅板的差價爭得面紅耳赤。一個貨郎擔著雜貨，搖著撥浪鼓，吸引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但孩子們大多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偶爾有大人花一兩個銅板買點針頭線腦。
購買力普遍低下，消費謹慎，價格敏感。這是沈硯對底層市場最直觀的感受。
他的目光最終被一陣甜膩的香氣吸引。循著味道望去，只見一個相對干凈的攤子前圍著不少人，大多是帶著孩子的婦人。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正用一根長長的竹簽，從一個敞口陶盆里挑起一團粘稠、呈深琥珀色近乎發黑的東西，熟練地在手里拉拽幾下，然后裹在一根小木棍上。
飴糖。麥芽糖。
孩子們的眼睛亮晶晶的，攥著大人給的零星銅板，焦急地等待著。拿到糖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舔上一口，臉上立刻綻開滿足的笑容，但很快，那笑容就變得有些扭曲——粘稠的糖漿牢牢地粘住了牙齒和嘴唇，讓他們不得不費力地張合嘴巴，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一個小男孩舔得太急，糖漿沾滿了手指，黏糊糊地粘在一起，急得哇哇大哭起來。他的母親一邊低聲呵斥，一邊手忙腳亂地試圖掰開孩子的手指，弄得滿手都是粘膩。
“慢點吃！粘牙了吧？說了多少次！” 婦人無奈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里。
攤主對此早已司空見慣，面無表情地收著銅板，繼續著他的拉扯動作。沈硯站在幾步開外，清晰地看到了那飴糖的質地——過于粘稠，顏色深暗，顯然是火候掌握不好，或者糖質本身不夠純凈，焦化嚴重。三文錢一小根。他默默記下價格和這顯而易見的缺陷：粘牙、易焦糊、不易保存、食用體驗差。但即便如此，它仍是孩童們眼中難得的珍饈，是市集上相對“高端”的零食。
就在這時，一股更加強烈的、帶著油脂焦香的氣息霸道地沖散了甜膩。沈硯下意識地轉頭。幾步之遙，一個油鍋正“滋滋”作響，翻滾著渾濁的油花。一個圍著油膩圍裙、膀大腰圓的老漢（老張）站在鍋后，手里長長的竹筷翻動著幾根正在膨脹、變得金黃的條狀面食——油條。
油鍋旁的溫度明顯升高，熱浪灼人。老張動作麻利，撈起炸好的油條，瀝了瀝油，丟在旁邊一個蒙著油膩紗布的柳條筐里。黃澄澄、油亮亮的油條堆疊著，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引得幾個苦力模樣的漢子掏出銅錢排隊購買。
沈硯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了老張接下來的動作上。
只見老張拿起一個長柄的鐵勺，伸進那口翻滾著黑色油沫的鍋里，用力刮著鍋底。粘附在鍋壁和沉在鍋底的焦黑殘渣被刮起，發出刺耳的“嚓嚓”聲。那些焦黑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油渣混合物，被舀進一個同樣油膩的破陶罐里。罐子已經積了大半罐這種東西，黑乎乎、黏答答的，散發著令人不適的味道。
老張看著罐子，眉頭緊鎖，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顯露出毫不掩飾的心疼和不舍，但更多的是無奈。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糟蹋東西啊……” 最終還是端著那罐子，走到攤位后面一個堆滿垃圾的角落，手腕一傾——
嘩啦！
大半罐渾濁發黑、混雜著焦糊糖渣的廢油，潑在了爛菜葉和塵土上，迅速滲入泥土，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散發著異味的污跡。
這個動作，像一道無聲的閃電，驟然劈開了沈硯混沌的思緒！
昨夜在破廟蒿草鋪上，那個被疲憊和饑餓打斷、模糊得如同幻覺的念頭——關于“糖”和“油”的念頭——在這一刻，被眼前這真實而刺眼的畫面瞬間點燃、清晰、聚焦！
飴糖攤子前孩童被粘住手指的哭鬧……
油鍋里翻騰的金黃油條……
老張潑掉廢油時臉上那抹濃重的心疼……
陶罐里那些黑乎乎、沉甸甸的、混雜著糖渣的油腳……
幾個看似毫不相關的畫面碎片，在沈硯的腦中瘋狂旋轉、碰撞、重組！前世記憶深處，那些現代街頭常見的、包裹著晶瑩糖衣的零食——冰糖葫蘆、花生糖、米花糖——它們的形態、口感、色澤猛地跳躍出來！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搏動，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窒息的、被巨大可能性擊中的興奮！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讓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原料！成本！工藝！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起來，像一臺精密的商業分析儀，瞬間拆解著眼前的信息：
**飴糖的痛點：** 粘牙、易焦糊、口感單一、價格相對高（三文錢一小根）。
**油條廢料的屬性：** 廢油（可過濾再利用？）、糖渣（被浪費的飴糖精華？）、焦化物（或許能帶來特殊風味？）——幾乎零成本！
**目標人群：** 現有飴糖的消費者（兒童、部分成人），尤其是對價格敏感、渴望新口感的底層民眾。
**潛在優勢：** 利用廢料，成本極低；若制作出酥脆不粘牙的新糖品，可形成降維打擊；小作坊式生產，啟動門檻低。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他饑餓而冰冷的身體里，如同巖漿般洶涌奔騰起來。
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潑灑的廢油和飴糖攤子。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他繼續沿著市集的邊緣，像個最普通的、只為尋找一口吃食的流民一樣，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只是那低垂的眼簾下，銳利的光芒被深深隱藏，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死死鎖在平靜無波的外表之下。
他需要確認更多細節。他狀似無意地在一個賣竹編筐簍的攤位前停下，目光卻掃過旁邊賣雜糧的攤子。黃澄澄的小米，顆粒飽滿的糙米……價格？他又踱到另一個角落，幾個鄉民蹲在地上售賣著剛從山里采來的山貨：核桃、松子……這些堅果的成色和大概的市價是多少？
每一步移動，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掃視，都在為腦中那個瘋狂的計劃添磚加瓦。成本核算、原料獲取的難易度、潛在的工藝難點……無數個念頭在他心中飛速碰撞、推演、篩選。
當他最終停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背靠著冰涼的土墻，目光再次投向遠處老張那個依舊熱氣騰騰、油煙繚繞的油條攤子時，所有的碎片都已各就各位。
就是它了。一個利用他人眼中毫無價值的“垃圾”，撬動這底層市集的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