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夜，是凝固的墨。篝火的光芒在土墻上投下巨大搖曳的陰影，將沈硯枯坐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空氣中，那股濃烈刺鼻的焦糊味如同實質的幽靈，盤踞不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他面前的破陶罐里，那團冷卻的、堅硬如石的黑色物質，在火光下反射著不祥的幽光，是昨夜失敗的冰冷墓碑。
沈硯沒有看它。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膝頭攤開的樹皮紙本上。炭筆粗糙的筆跡在火光下清晰可見：【控溫是關鍵】。這五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腦海里。昨夜那場災難性的沸騰和迅速焦化，根源就在于無法掌控那跳躍不定的火苗。
他抬起眼，望向灶坑。余燼的紅光在灰白的柴灰下微弱地明滅著，散發出穩定的、持續的熱力。沒有明火，只有緩慢釋放的溫度。
“余燼……” 他喃喃自語，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
他猛地起身，饑餓和疲憊帶來的眩暈感再次襲來，他扶住冰冷的土墻才穩住身形。沒有時間猶豫。他拿起豁口的陶罐，將里面那團失敗的黑色硬塊費力地撬出來（幾乎要用上石頭砸），丟在角落。然后，他小心地舀出一些陶罐里剩余的廢料混合物——依舊渾濁不堪，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味——倒入清洗過的破陶罐中。這一次，他沒有直接架在火上。
他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一塊相對平整、臉盆大小的扁平石板上。他費力地將石板拖到灶坑旁，然后，將裝著廢料混合物的破陶罐，穩穩地放在了尚有余溫的石板之上！
這是一個極其簡陋的“水浴加熱”替代品——利用石板傳導余燼的穩定熱力，間接加熱罐內的混合物，避免直接接觸火源導致的溫度失控。
他屏住呼吸，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化學實驗，小心翼翼地將幾塊尚有余溫的炭塊撥到石板下方，調整著位置，試圖讓熱量更均勻地傳遞。破陶罐的底部開始微微發熱。罐內粘稠的混合物受熱極其緩慢，邊緣開始極其細微地冒出一兩個小氣泡，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啵”聲。那股焦糊混合油脂酸敗的氣味依舊存在，但升騰的速度明顯減緩了。
沈硯的心跳在寂靜中擂鼓。他緊盯著罐口，眼睛一眨不眨。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無比清晰。罐內的混合物像沉睡的沼澤，在持續穩定的熱力下，極其緩慢地發生著變化。顏色似乎不再那么深黑，向著更深的褐色轉變。粘稠度也在增加，但不再是那種令人絕望的膠著，而是一種緩慢流動的、類似濃糖漿的狀態。
氣泡開始變多，變得細密，不再是昨夜那種狂暴的大泡。它們貼著罐壁緩緩上升，在粘稠的表面破裂，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就是現在！
沈硯的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他記得前世熬糖的經驗，這種狀態接近糖漿開始濃縮、準備離火加入輔料的臨界點。他果斷地將破陶罐從石板上端開，放在旁邊冰冷的地面上降溫。罐內的糖漿依舊粘稠，冒著細密的氣泡，顏色是深琥珀色，雖然遠不如前世見過的清亮，但比起昨夜那團焦炭，已是云泥之別！
他迅速拿出白天在市集角落撿到的幾小把米花——那是某個米攤遺落的碎屑，幾乎等同于垃圾。還有一小包用最后幾個銅錢換來的、品相最差的碎核桃仁，顆粒小且不飽滿，但聊勝于無。
成敗在此一舉。
他深吸一口氣，將溫熱的、深琥珀色的糖漿（姑且稱之為糖漿），小心翼翼地傾倒一部分在早已準備好的、那塊充當操作臺的青石板上。粘稠的糖漿流淌開，覆蓋了石板一小片區域。他立刻抓起一把米花和碎核桃仁，快速、均勻地撒在尚未凝固的糖漿表面！然后，他拿起那根磨得相對光滑的樹枝“攪拌棍”，用力地、快速地攪拌、按壓！試圖讓米花和堅果碎都裹上糖漿，并趁熱壓緊成一個整體。
動作必須快！糖漿的溫度在迅速下降！
然而，理想與現實再次碰撞。糖漿的溫度似乎還不夠高，粘稠度雖夠，但延展性不足。米花和堅果碎剛撒上去，就被粘稠的糖漿“困”住，樹枝攪拌棍攪動起來異常費力，根本無法將它們均勻混合包裹。沈硯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攪動、按壓。結果卻是米花被壓碎，糖漿被攪得更加不均勻，形成一團坑坑洼洼、勉強黏合在一起的、厚薄不一的深褐色糖塊。他試圖用樹枝將它攤平、壓實，但糖漿冷卻的速度遠超預期，很快就變得僵硬，牢牢地粘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他用力撬動樹枝，只摳下幾塊邊緣不規則的、帶著米花和堅果碎的深褐色糖片。大部分糖漿和米花都頑固地粘在石板上，摳都摳不下來。
“太軟……延展性不夠……溫度還是低了點……” 沈硯看著手里那幾塊不成型的糖片，又看看石板上那攤狼藉，喃喃自語。他拿起一塊糖片，放進嘴里。口感……粘牙！非常粘牙！米花被糖漿浸濕了，失去了脆度，和粘稠的糖漿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濕軟、粘糯、甜膩得發齁又帶著明顯焦糊余味和油脂異味的古怪東西。難以下咽。
第二次嘗試，失敗。形態和口感雙輸。
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并未熄滅。他再次翻開樹皮紙本，炭筆沙沙作響：
**【試驗二：失敗記錄】**
* **加熱方式：** 石板余燼間接加熱（成功控溫，未焦糊）。
* **糖漿狀態：** 深琥珀色，粘稠，細密氣泡。
* **混合問題：** 糖漿溫度/粘度不適，輔料（米花/堅果）無法均勻裹覆、壓實。
* **產物狀態：** 不成型，粘石板，口感粘牙、濕軟、異味明顯。
* **分析：**
1. **離火溫度/時機：** 需更高溫/更佳流動性以包裹輔料。
2. **輔料處理：** 米花需更干燥？堅果需預烤？
3. **操作平臺：** 石板溫度過低，加速冷卻。需預熱或替換？
寫到這里，他停下筆，目光灼灼地看向灶坑余燼，又看向那個破陶罐里剩余的深琥珀色糖漿。還有機會！罐里還有一半！
他毫不猶豫，重新將破陶罐放回尚有溫度的余燼石板上。這一次，他不再追求“細密小泡”，他要更熱！他撥動炭塊，讓余燼更集中地貼近石板底部。熱量傳導加快。罐內的糖漿重新開始升溫，氣泡變得活躍，體積變大，上升速度加快。顏色從深琥珀色向著更深的棕紅色轉變，粘稠度似乎降低了一點，流動性增強。
沈硯的心再次懸起。他緊盯著糖漿的變化，右手緊握樹枝，左手抓著一小把米花和碎核桃仁，肌肉緊繃，如同即將撲食的獵豹。
當糖漿表面鼓起一個又一個圓潤的、銅錢大小的氣泡，氣泡破裂時邊緣微微拉絲，顏色呈現透亮的金棕色（雖然依舊帶著雜質導致的渾濁），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被一種更濃郁的、帶著堅果香氣的焦糖味壓過時——
就是現在！比上次更熱的狀態！
他閃電般將陶罐從石板上端開，不再放在冰冷地面，而是直接懸在事先準備好、鋪了一層薄薄廢油（從廢料罐表層撇出的一點點澄清油脂）的青石板上方！滾燙的糖漿如同熔化的金棕色琥珀，傾瀉而下！在接觸到微溫石板的瞬間，發出輕微的“滋啦”聲。
“快！” 沈硯心中狂吼，左手將米花和碎核桃仁天女散花般撒下！右手樹枝棍如同疾風驟雨般插入粘稠滾燙的糖漿中，瘋狂地攪拌、翻動、按壓！滾燙的糖漿濺起，燙在手臂上，留下幾點紅痕，他渾然不覺！
這一次，溫度足夠高！糖漿的流動性極佳！樹枝棍攪動起來雖然阻力依舊，但不再是膠著的泥沼，而是粘稠的熔巖！米花和堅果碎被滾燙的糖漿瞬間包裹、浸潤！他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用盡全身力氣，將裹著糖漿和輔料的混合物在石板上快速攤開、壓實、抹平！動作一氣呵成！
糖漿在接觸到冰冷的石板后，冷卻速度驚人！就在他剛剛抹平表面，甚至來不及修整邊緣形狀時，那滾燙的粘稠感就迅速褪去，變得堅韌、富有彈性！樹枝棍戳上去，發出“篤篤”的輕響，不再深陷！
成了？勉強成型了！
沈硯喘著粗氣，汗水順著鬢角流下，在沾滿糖漿和炭灰的臉上沖出溝壑。他顧不上擦拭，小心翼翼地將樹枝棍插進糖塊邊緣，用力一撬！
咔嚓！
一聲清脆的、令人心顫的碎裂聲響起！
一塊巴掌大小、約一指厚的、不規則形狀的“糖塊”被撬了下來！不再是軟塌塌的泥，而是有了硬度和脆感！深金棕色（依舊不夠純粹，帶著雜質）的表面，鑲嵌著米花和碎核桃粒，在火光下閃爍著油潤的光澤。一股混合著焦糖、米香和淡淡堅果香的氣味，終于壓過了那頑固的焦糊和油脂異味，在破廟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沈硯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掰下這第一塊“成品”邊緣的一小塊，指甲蓋大小。指尖傳來堅硬、略帶韌性的觸感。他閉上眼睛，像是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將這塊小小的、凝聚著他所有掙扎和智慧的結晶，緩緩送入口中。
牙齒咬下。
“喀嚓！”
一聲清晰的、令人愉悅的脆響在口腔內炸開！
緊接著，是味道的洪流席卷而來。甜！是那種帶著焦香、接近紅糖風味的濃郁甜味，瞬間占據了味蕾。緊隨其后的是米花被烘烤后的谷物香氣和堅果的油脂芬芳。口感……是脆！一種帶著顆粒感的、硬脆的質地！雖然甜度極高，高得有些發齁，殘留的油脂氣味和一絲極細微的焦苦余味如同陰影般頑固地附著在舌根，米花也并非完全酥脆，有些部分還是被糖漿浸得微軟……但！
它不粘牙！
它成型了！
它真的脆了！
成功了？算成功了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狂喜、辛酸苦澀、以及劫后余生般虛脫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沈硯所有的堤防。他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在地上。那塊小小的、深金棕色的糖塊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口腔里那復雜而強烈的味道還在回蕩，刺激著唾液瘋狂分泌，也刺激著空蕩蕩的胃袋發出更強烈的抗議。
他沒有立刻去品嘗第二口。只是低著頭，看著掌心中那塊在火光下微微發亮的糖，看著它不規則的形狀、粗糙的表面、鑲嵌其中的米花碎屑……耳邊仿佛還回響著牙齒咬下時那一聲清脆的“喀嚓”。
這不是完美的作品，甚至離“好吃”都還有距離。但它不再是一團焦黑的廢料，不再是粘在石板上的爛泥。它是一個證明。一個在這冰冷破廟里，用垃圾、知識和近乎偏執的堅持，硬生生砸出來的、帶著毛刺的希望。
他慢慢松開手，將那塊糖放在旁邊干凈的石頭上。然后，再次拿起了樹皮紙本和炭筆。手指因為激動和脫力而微微顫抖。
**【試驗三：部分成功記錄】**
* **加熱方式：** 石板余燼間接加熱（溫度更高）。
* **糖漿狀態：** 金棕色（透亮度不足），大泡，流動性佳，焦糖味濃。
* **操作：** 離火后迅速傾于微溫涂油石板，快速撒輔料、攪拌、壓實。
* **產物狀態：** 成型！硬脆！不粘牙！深金棕色，表面鑲嵌米花/堅果碎。
* **口感：** 甜度高（發齁），脆（有顆粒感），有焦糖香、米香、堅果香，**但**殘留油脂異味、微弱焦苦，米花部分微軟。
* **關鍵突破：**
1. **火候掌控（大泡離火）。**
2. **快速操作（利用高溫流動性）。**
3. **石板預處理（微溫、涂油防粘）。**
寫到這里，他停下筆。目光投向那個還剩一小半廢料的陶罐，又看了看那塊孤零零躺在石頭上的、深金棕色的糖塊。破廟外，夜梟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