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枚巨大的、燒紅的銅錢,沉甸甸地壓在西邊的山脊線上,將破敗的山神廟染上一層凄艷的橘紅。沈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踏在飛揚的塵土里,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將地面踩陷下去。饑餓感早已超越了灼燒,變成一種深入骨髓的虛脫和麻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空蕩蕩的胃袋。
然而,那雙深陷在蒼白眼窩里的眸子,卻燃著兩簇幽深的火焰。老張那聲粗嘎的“行”,還有角落里那罐散發著不祥氣味的黑乎乎的東西,成了支撐他這具殘破軀殼走回來的唯一動力。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門,廟內熟悉的、混合著霉味和塵土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他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在地上,背脊緊貼著粗糙的墻面,大口地喘息著。汗水混著塵土,在他臉頰上沖出幾道泥溝。
休息?沒有時間休息。老張收攤的時間不會等他。
他掙扎著起身,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這個被他勉強清理出的角落。蒿草鋪依舊單薄冰冷,但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需要工具!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工具!
他的視線落在墻角。那里散落著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邊緣還算鋒利。他走過去,蹲下身,仔細挑選。一塊相對扁平、邊緣薄些的青石板被他用力拖拽到角落中央。這就是他的“操作臺”。
接著是“鍋”。他的目光投向神像底座旁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罐。罐子不大,積滿了灰塵,邊緣還有一道長長的裂紋。他走過去,費力地將里面的陳年香灰和枯葉倒掉,又跑到廟外的小溪邊(來回耗費了他所剩無幾的體力),就著冰冷的溪水,用粗糙的石頭片刮,用手拼命搓洗,直到將內壁的污垢大致清除。裂紋無法修補,但暫時能用。這就是他的“反應釜”。
“攪拌棍”比較好解決。他在廟后尋到一根還算直溜、拇指粗細的干枯樹枝,用力掰掉旁逸斜出的枝杈,將一端在粗糙的石頭上反復磨蹭,盡量磨得光滑些。
最后是生火。他收集了昨日拔掉的、已經半干的蒿草,又從廟宇角落里搜刮來一些腐朽的木屑和細小的枯枝。老張允許他用攤位角落的柴火,但那點柴火得留著熬糖時用,生火引燃的材料必須自己解決。他用火折子小心地引燃蒿草,再一點點加入木屑和細枝,橘黃色的火苗終于艱難地跳躍起來,在角落那小小的簡易灶坑里(只是幾塊石頭圍攏的淺坑)散發出微弱卻寶貴的暖意。他將收集來的、更粗壯些的枯枝架在火堆旁烘烤,這些將是后續維持火力的燃料。
做完這一切,汗水已經浸透了他單薄的里衣,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腹中的轟鳴變成了持續不斷的、低沉的嗚咽。他掏出懷里那最后一點點油紙包,里面是比指甲蓋還小的硬饃碎屑。他捏起一點,放進嘴里,用唾液艱難地軟化,再一點點咽下去。聊勝于無。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破廟內完全被黑暗吞噬,只有灶坑里那堆小小的篝火,跳躍著,將沈硯忙碌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布滿蛛網和裂縫的墻壁上,如同一個在古老廢墟里進行某種禁忌儀式的巫師。
他估算著時間,感覺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抗議,他再次走出破廟,踏入沉沉的夜色。目標:老張的油條攤。
集鎮早已散場,白日的喧囂化為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空蕩攤位篷布的呼啦聲,還有遠處幾聲零星的狗吠。月光清冷,照著泥濘污穢的街道,如同鬼域。
老張的攤位前空無一人。那口巨大的油鍋冷冷地架在熄滅的爐灶上,鍋壁凝結著厚厚一層渾濁發黑的油膏,在月光下反射著油膩膩的微光。旁邊那個破陶罐還在原地,幾乎快滿了,黑乎乎、黏答答的混合物散發出濃烈刺鼻的焦糊味和油脂腐敗的酸餿氣。角落里,一小捆劈好的細柴堆著。
老張顯然已經收攤回家了。沈硯松了口氣,同時又有點失落。他寧愿老張在旁邊看著,哪怕帶著嘲諷,至少能證明這第一步是真實的。
他不再猶豫,快步上前。先是將那捆細柴背在背上——分量不輕,壓得他晃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去端那個沉重的破陶罐。罐子入手冰涼滑膩,那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直沖腦門,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將陶罐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轉身,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朝著破廟的方向挪動。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陶罐的冰冷和滑膩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那股濃烈的氣味無孔不入。背上柴火的重量壓迫著肩胛骨。虛弱的身體在這雙重負擔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汗水再次涌出,混著油膩的污漬,流進眼睛里,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他咬緊牙關,眼前陣陣發黑,全憑一股意志支撐著,才沒有在半路倒下。
終于,破廟那歪斜的門洞出現在視野里。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幾乎是撞了進去,將陶罐和柴火重重地放在地上,自己也癱軟在地,靠著土墻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灶坑里的火苗已經很小,頑強地舔舐著最后的余燼。沈硯不敢耽擱,掙扎著爬過去,添了幾根烘烤過的枯枝,小心地吹著氣。火苗重新旺了起來,驅散了廟內的一部分寒意,也照亮了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陶罐。
真正的挑戰,現在才開始。
他先將陶罐里那黑乎乎、黏稠得如同泥沼的混合物傾倒一部分進豁口的破陶罐“反應釜”里。借著火光,可以看到里面混雜著焦黑的糖塊、凝固的油脂、細小的面糊顆粒和一些無法辨認的雜質,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澄清……” 沈硯喃喃自語。他記得廢油再利用需要靜置分離。他將破陶罐小心地放在火堆旁,利用微熱加速分層。但效果甚微。時間緊迫,他等不了太久。
他拿起那根磨過的樹枝“攪拌棍”,深吸一口氣,如同進行一場外科手術般,小心翼翼地將棍子探入那黑乎乎的粘稠液體中。觸感黏膩冰涼,阻力很大。他用力攪動起來。
咕嘟…咕嘟…
粘稠的混合物在攪動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氣泡破裂,釋放出更濃烈的焦糊和酸敗氣味。沈硯強忍著不適,仔細感受著棍子傳來的阻力變化。他需要讓里面的固體雜質盡可能分離、沉淀,或者……溶解?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攪動了許久,混合物似乎稍微稀薄了一點點,但顏色依舊黑沉,雜質肉眼可見地懸浮著。他知道,這第一步預處理就失敗了。現代工業的過濾、脫色、脫酸技術,在這個破廟里是天方夜譚。他只能接受這渾濁不堪、雜質叢生的“原料”。
他將破陶罐架在簡易灶坑上,火苗舔舐著罐底。接下來,是控溫熬煮。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前世的化學知識告訴他,糖的焦化反應對溫度極其敏感,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火苗跳躍著,在破陶罐黝黑的底部投下搖曳的光影。沈硯全神貫注,眼睛死死盯著罐口。罐內的混合物開始受熱,邊緣冒出細小的氣泡,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一股更加復雜、難以形容的焦糖混合著油脂加熱的味道彌漫開來,比之前更加刺鼻。
他緊張地控制著火勢,用樹枝輕輕攪動,試圖讓受熱均勻。隨著溫度升高,混合物變得更加粘稠,顏色似乎也向深褐色轉變,氣泡變大、變多。他回憶著冰糖葫蘆熬糖漿的狀態——應該是清亮、金黃、冒出細密均勻的小泡……
但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粘稠的褐色漿體劇烈地翻滾著,氣泡破裂時濺起黏膩的液滴,顏色越來越深,迅速朝著焦黑滑去!一股濃烈刺鼻的焦糊味猛地爆發出來,瞬間蓋過了其他所有氣味!
“糟了!” 沈硯心頭一緊,手忙腳亂地想要將陶罐從火上移開。但簡易的灶坑沒有支架,破陶罐燙得驚人!他只能用兩根粗樹枝做成簡易的夾子,費了好大勁才將滾燙的陶罐夾離火源。
罐子里,混合物已經變成了粘稠得如同瀝青般的深黑色,表面凝結著一層焦黑的硬殼,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有毒氣體般的黑煙。刺鼻的焦糊味充滿了整個破廟,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直流。
第一次試驗,宣告徹底失敗。
沈硯看著罐子里那團冒著黑煙的、如同地獄產物的東西,臉色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異常蒼白。胃里因為吸入過多焦糊氣體而陣陣翻涌。疲憊、失望、還有一絲面對未知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頭。
他沒有立刻清理。而是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個用粗糙樹皮紙草草訂成的薄本子和一小截炭筆——這是他白天在市集角落撿到的,當時就覺得或許有用。
火光下,他翻開本子第一頁,炭筆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試驗一:失敗記錄】**
* **時間:** 某月初七夜
* **原料狀態:** 廢油糖渣混合物,未有效澄清分離,雜質多,異味重。
* **過程:**
1. 直接加熱混合物。
2. 火候控制失敗(溫度過高過快)。
3. 未觀察到理想糖漿狀態(清亮、金黃、小泡),迅速焦化變黑。
* **產物狀態:** 焦黑粘稠固體,硬度極高,氣味刺鼻焦糊,無法食用。
* **初步分析:**
1. **原料預處理不足:** 必須想辦法初步分離油脂和糖分,或去除部分雜質異味。
2. **控溫是關鍵:** 需找到穩定、持續、低溫的加熱方式(余燼?水浴?)。
3. **狀態判斷:** 需明確目標糖漿在現有條件下的具體表現(顏色、氣泡形態、粘度)。
寫到這里,他停下筆。目光投向那個依舊散發著余溫和刺鼻氣味的破陶罐,里面的黑色物質已經開始冷卻凝固,如同惡魔的造物。他又看了看旁邊那個還剩大半罐廢料的陶罐。
失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胸口,但炭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卻像是一種奇異的錨定,將他從沮喪的泥潭里拉出來一點。知識需要驗證,經驗需要積累。在這個沒有精密儀器、沒有純凈原料的破廟里,每一次失敗,都是向目標蹣跚靠近的一步,哪怕這一步踩在焦糊的泥濘里。
他拿起樹枝,伸向那冷卻的黑色硬塊,用力戳了戳。堅硬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