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甜香,混雜著油脂和焦糖的氣息,幾乎成了凝固的實體,粘稠地附著在每一寸剝落的墻皮、每一根腐朽的梁木上。一盞昏黃的油燈在角落里掙扎著,火苗被涌入的夜風吹得搖曳不定,在沈硯疲憊卻異常明亮的眼中投下跳動的光影。他的面前,一個沉甸甸、沾滿糖漬和油污的粗陶罐子里,堆滿了黃澄澄的銅錢,間或閃爍著幾點碎銀的寒光。這是“黃金脆糖”首日火爆銷售帶來的戰(zhàn)果,遠超老張賣一個月油條的收入,也遠超沈硯在破廟里最樂觀的估算。
老張蹲在陶罐旁邊,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錢幣,臉上的褶子都笑得堆疊起來,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貪婪的光芒,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發(fā)了…真發(fā)了…三天,才三天啊…” 他抓起一把銅錢,聽著它們碰撞發(fā)出的、對他而言如同仙樂的脆響,仿佛在確認這一切不是夢。
沈硯揉了揉酸澀發(fā)脹的眼睛,強壓下喉嚨里因吸入過多糖煙而產(chǎn)生的干癢刺痛。他看著老張近乎癡迷的狀態(tài),心中那根弦瞬間繃緊了。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心是最不可測的變量。他需要立刻將這種臨時的、基于“試試看”的合作,轉(zhuǎn)化為穩(wěn)固的、利益綁定的同盟。
“張叔,”沈硯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輕易蓋過了老張的自語和廟外呼嘯的夜風,“錢是好東西,可咱們要是沒‘貨’,明天拿什么去賣?拿什么換更多的錢?”
老張的動作猛地一頓,抬起頭,眼中的狂熱稍退,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醒了幾分。他看著沈硯,又看看地上幾個空空如也的米袋和盛放堅果碎的小簸箕,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是啊!糖渣…我那點糖渣,平時都是倒掉的貨,今天全給你用光了!明天,明天拿啥做?還有這米,這花生芝麻,都見底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發(fā)出“啪”的一聲響,懊惱和焦慮爬滿了臉,“這生意是好,可沒米下鍋了啊!”
廟外的風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破窗欞嗚嗚作響,像某種不詳?shù)膯柩省S蜔舻幕鹈绫粔旱酶停瑥R內(nèi)的光影劇烈晃動,將兩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問題就在這里。”沈硯站起身,走到那堆空袋子旁,用腳踢了踢,“糖渣是根本,沒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光有糖渣也不行,米花、堅果碎,缺一不可。今天這陣仗您也看到了,人山人海,明天只會更多,不會少。咱們要是開不了張,或者東西不夠賣,剛聚起來的人氣,立馬就得散!”
老張的呼吸粗重起來,他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fā):“那…那咋整?現(xiàn)買?可這米價…還有花生芝麻,那都是精貴玩意兒!還有糖,就算買飴糖回來熬渣,那成本也…” 他盤算著,臉色越來越難看,仿佛到手的銅錢正長著翅膀要飛走。
“所以,咱們得把話說透,把規(guī)矩立在前頭。”沈硯的目光銳利起來,像兩把小刀子,直直釘在老張臉上,“張叔,這‘黃金脆糖’的法子,在我腦子里。離了我,您有油鍋糖渣,也變不出這金疙瘩。但離了您的地方、您的爐火、您穩(wěn)定的糖渣供應(yīng),我在這破廟里,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一天也做不出幾斤貨,更別說像今天這樣賣。”
老張被沈硯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避開了些,但沈硯的話卻實實在在地敲在他心坎上。他當然明白沈硯才是這生意的“魂”。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試探著問:“那…沈小哥,你的意思是?”
“合作!”沈硯斬釘截鐵,“但不再是之前那種幫襯,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合伙生意。咱們各司其職,按勞、按資分利!”
他走到破廟中央,那里還殘留著白天試驗留下的焦黑痕跡。他撿起一根樹枝,就著昏暗的燈光,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劃拉起來:
“一、 **糖渣供應(yīng):** 這是根本。張叔,您攤子上每天熬糖剩下的糖渣,必須全部、干凈地給我留著,一點都不能糟踐。這是咱們的‘米’,沒有它,后面都白搭。這一塊,是您的本錢,也是您最重要的活兒。”
樹枝在地上重重劃出一道線。
“二、 **場地爐火:** 您收攤后,油鍋、爐灶、案板這些家伙什兒,得借給我用。我主要在您收攤后趕工,盡量不耽誤您白天做生意。這塊地方和爐火,也是您的投入。”
又劃一道線。
“三、 **采購和制作:** 米、花生、芝麻這些輔料,我來負責掏錢采購。熬糖、爆米花、炒堅果、拌料、壓制成型…這些手藝活兒,也全歸我。這是我的手藝和本錢投入。”
沈硯在自己這邊劃了一個圈。
“四、 **銷售:** 白天,還在您攤子旁邊,我來賣,或者咱們請個手腳麻利的伙計幫忙。賣貨收錢,我來管賬。”
他在“銷售”旁邊也畫了個圈。
老張的眼睛緊緊盯著地上的簡圖,呼吸都放輕了。這分工,把他最在意的“糖渣”和“地盤”都算成了他的本錢,而花錢買料和辛苦做糖的擔子,則落在了沈硯身上。他仔細琢磨著,覺得這安排…似乎自己并不吃虧。
“那…那這錢,咋分?”老張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沈硯早有計劃,他伸出三根手指:“三七分!我七,您三。”
“三七?”老張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下意識地提高了嗓門,“這…這糖渣和爐子可是我的!地方也是我占著的!你才出點米和花生錢…” 他覺得這比例太低了。
“張叔,”沈硯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算筆賬。您以前,糖渣是不是全倒掉,一文不值?現(xiàn)在,它變成了您三成的純利!這白來的錢,您以前敢想嗎?爐火、地方,您白天用,晚上閑著也是閑著,現(xiàn)在晚上也能給您生錢!而我呢?我要掏真金白銀買米買料,那都是硬成本。我還要熬夜熬糖,手上燙的泡您也看見了,這手藝,這辛苦,值不值錢?最關(guān)鍵的是,這生意能做多大,能賺多久,全看這糖能不能源源不斷地做出來,做得好不好吃!這點,您離得開我嗎?”
沈硯頓了頓,看著老張變幻不定的臉色,又加了一把火:“今天這罐子里的錢,只是開始!咱們要是配合好了,原料供得上,明天、后天…賺的只會更多!您想想,就算只有三成,是不是也比您起早貪黑炸油條強百倍?而且是穩(wěn)賺不賠的外快!您只要把糖渣留好,晚上把地方借我,這錢,就跟白撿的一樣!”
“白撿的”三個字,像有魔力一樣鉆進了老張的耳朵。他看看地上那罐沉甸甸的錢,又想想自己往日倒掉的糖渣和晚上冰冷的爐灶,心里的天平徹底傾斜了。是啊,以前那都是扔掉的玩意兒,現(xiàn)在能換回這么多錢!三成…三成也不少啊!而且沈硯說的對,離了他,自己守著糖渣和爐子也變不出金子來。
他臉上的掙扎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市儈的精明和按捺不住的興奮。他搓著手,嘿嘿干笑兩聲:“沈小哥…你這張嘴啊,死人也能讓你說活了!行!三七就三七!張叔信你!以后我攤子上的糖渣,一粒米都不浪費,全給你留著!晚上爐子、鍋、案子,你隨便用!我…我保證不耽誤你的事兒!”
“好!”沈硯也露出了笑容,伸出手,“張叔爽快!那咱們就一言為定!合作發(fā)財!” 他需要老張的穩(wěn)定供應(yīng),暫時讓出三成利是必要的代價。這層利益捆綁,遠比空口承諾可靠。
兩只手,一只年輕卻帶著薄繭和燙傷,一只蒼老粗糙沾滿油污,在破廟搖曳的燈光下重重握在一起。契約,在利益和算計中初步達成。
老張又戀戀不舍地摸了摸陶罐里的錢,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破廟,嘴里還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diào),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破廟里只剩下沈硯一人。他臉上的笑容淡去,迅速恢復(fù)了冷靜。他走到陶罐邊,蹲下身,開始仔細地清點。
銅錢冰冷堅硬,沾著糖霜和油污,在他指尖發(fā)出單調(diào)的碰撞聲。他分得很仔細,將銅錢大致分成十堆,然后拿出七堆,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包好,沉甸甸的,壓手得很。剩下的三堆,他推到一邊,那是明天要交給老張的。最后,他撿起那幾塊碎銀,掂了掂分量,小心地貼身藏好。這是啟動資金,是撬動更大生意的杠桿。
做完這一切,他吹熄了油燈。破廟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從破窗和門縫里漏進來,在地上畫出幾塊慘白的光斑。濃郁的甜香依舊揮之不去,混合著灰塵和腐朽木頭的氣息,形成一種奇異的、屬于這個破敗起點和原始積累的味道。
沈硯沒有休息。他走到墻角,摸黑拿起一個空米袋和一個小布袋。明天需要的不僅僅是糖渣,米和花生芝麻才是大頭,而且必須在天亮前準備好!老張的供應(yīng)解決了燃眉之急,但輔料的采購渠道和議價能力,才是接下來規(guī)模化生產(chǎn)的關(guān)鍵。他必須在市集開市前,摸清行情,找到穩(wěn)定可靠的供貨源。
他悄無聲息地推開破廟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閃身出去。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卷走了廟內(nèi)那點殘存的暖意,也吹散了他身上濃郁的甜香。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在遠處回蕩。
沈硯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舊衣,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朝著記憶中米糧行和雜貨鋪較為集中的街巷方向走去。他的身影很快被濃重的黑暗吞沒,只有踏在冰冷石板路上的腳步聲,輕微而堅定,朝著黎明前的市場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