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夜，被老張那癲狂嘶啞的笑聲和銅錢撞擊的嘩啦聲撕裂。篝火的光芒在土墻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一個抱著金山的守財鬼魅。他滾倒在地，黃澄澄的銅錢和碎銀散落一身，沾滿了灰塵和草屑，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用臉貼著冰涼的銅錢，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滿足又帶著巨大空虛的喘息。
“錢……都是老子的錢……哈哈……發了……真發了……”
沈硯靠坐在冰冷的土墻邊，眼皮沉重得幾乎要黏在一起。透支的疲憊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意識的堤岸。但他強迫自己睜著眼，看著老張那失態狂喜的丑態，聽著那銅錢刺耳的碰撞聲。三天！僅僅三天！利用一堆無人問津的垃圾，借助“免費試吃”引爆的饑餓營銷，硬生生從這市井里榨出了一千多文銅錢！這數字，放在前世微不足道，但在這被驅逐出城、身無分文的絕境里，無異于一座金礦。
然而，狂喜只屬于老張。沈硯的心里，那短暫的滿足早已被更深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危機感取代。
太順利了。順利得反常。
他的目光越過癲狂的老張，落在破廟角落里那個散發著異味的空陶罐上。原料的瓶頸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廢油糖渣的供應完全依賴老張的油條攤，產量有限。今日的“限量發售”固然制造了饑餓感，但根源是產能不足！一旦老張的油條生意波動，或者……他不敢深想那個“或者”。
更大的危機，是模仿。黃金脆糖的技術門檻，說高不高。核心在于火候掌控和離火降溫操作，但配料（米花、堅果碎）和那獨特的脆甜口感，只要有心人嘗過幾次，未必不能摸索出幾分門道。今日市集上，他已經敏銳地捕捉到幾道異樣的目光——飴糖攤主陰沉的窺視；幾個游手好閑的混混在人群外圍指指點點；甚至有個別買到糖的人，沒有立刻吃掉，而是反復端詳，似乎在研究什么……
沒有壁壘的暴利，就是招禍的根苗！一旦廉價的仿品出現，沖擊市場，價格戰瞬間就能將他辛苦建立的口碑和溢價打得粉碎！屆時，老張這棵搖錢樹，怕是會第一個翻臉！
必須建立壁壘！哪怕是最簡陋的壁壘！
品牌！沈硯的腦海中跳出這個現代商業的核心概念。在這個信息閉塞、缺乏知識產權的古代世界，一個獨特的標識、一個深入人心的名字，就是最原始的品牌護城河！
他掙扎著起身，無視老張還在地上抱著錢打滾，走到篝火旁。火光映照著他蒼白而專注的臉。他拿起一塊白天刻意留下的、形狀相對規整的“黃金脆糖”，放在洗凈的青石板上。又拿起那截炭筆，筆尖在粗糙的石板上磨了磨。
“沈……”
他低語著，炭筆的尖端懸在金黃酥脆的糖塊表面上方。他要烙下一個印記，一個屬于他的印記。最簡單的，莫過于一個“沈”字。這既是他的姓氏，也是未來商業版圖最原始的基石。
然而，筆尖落下，剛在糖塊光滑的琥珀色表面劃出淺淺的一道黑痕——
咔嚓！
極其細微的碎裂聲響起！那看似堅硬酥脆的糖體，在炭筆并不算大的壓力下，邊緣竟然崩裂開一小塊！碎屑簌簌落下。
沈硯眉頭緊鎖。不行！直接在成品上刻畫，極易損壞品相！而且效率低下，難以大規模操作。
包裝！需要載體！他的目光掃過破廟角落，那里堆著一些相對寬大、厚實的枯樹葉，是昨日包裹糖塊用的。他拿起一片樹葉，用炭筆在葉片背面，用力寫下一個歪歪扭扭、卻筆畫清晰的“沈”字。黑色的炭痕在淺綠的葉脈上格外醒目。
他小心地將這片寫了字的樹葉，覆蓋在一塊“黃金脆糖”上，再用草莖輕輕捆扎固定。一個簡陋到極致的“包裝”和“標識”誕生了。
他拿起這包著樹葉的糖塊，在火光下審視。效果……聊勝于無。樹葉易損，炭筆字跡易被蹭花，更無法解決大規模生產的問題。但這是第一步！是宣告所有權、建立辨識度的第一步！【初步品牌標識：以炭筆書寫“沈”字于包裝樹葉背面】。
解決了標識的雛形，更迫切的問題擺在眼前：產能和人手！
他一個人，晝夜不停，已是強弩之末。分離、熬煮、攪拌、壓實、包裝……每一個環節都需要時間，都需要精力。老張？他只關心收錢，絕不會沾手制作。而且，核心工藝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
需要幫手！一個可靠、能分擔基礎體力勞動、并且暫時不會覬覦方子的人。
白天油條攤前那個老實木訥、被瘋狂人群擠得手足無措的伙計——李伯的身影，浮現在沈硯腦海。那是個年近五十的老漢，頭發花白，背有些佝僂，沉默寡言，在老張手下炸油條、收錢、打掃，動作慢騰騰卻一絲不茍。老張對他呼來喝去，他也只是默默承受。一個典型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底層老實人。
就是他了。
沈硯心中有了計較。他不再看還在錢堆里打滾、嘴里念念有詞的老張，挪到蒿草鋪上，裹緊單薄的衣衫，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疲憊如同沉重的幕布，終于將他拖入了短暫的黑暗。
天剛蒙蒙亮，老張就醒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怎么睡。他像個守夜的狗，蜷縮在那堆銅錢旁邊，懷里還緊緊抱著那個裝錢的破陶盆，臉上帶著一種饜足又不安的神情。看到沈硯起身，他立刻緊張地坐直了身體，眼神警惕。
“醒了？” 沈硯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沒理會老張的警惕，直接道，“今天要做的事很多。第一，你攤子上那個伙計，李伯，叫他收攤后來破廟找我。”
“找李伯？” 老張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戒備，“你找他干嘛？他笨手笨腳的，就會炸個油條收個錢！你可別打什么歪主意！”
“打歪主意的是你懷里的錢。” 沈硯冷冷道，一句話戳中老張的死穴，“想繼續賺大錢，就按我說的做。我需要人手幫忙，只干力氣活，不碰方子。工錢……” 他頓了頓，報出一個讓老張瞬間瞪圓眼睛的數字，“……一天十五文，管一頓飯。”
“十五文？！” 老張差點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你瘋了？！他跟著我炸油條，一天才五文錢！管飯？管什么飯？白面饃饃嗎？！” 他像被割了肉一樣心疼，“不行！絕對不行！太多了！十文！最多十文！”
沈硯看著老張那張因貪婪和吝嗇而扭曲的臉，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十五文。少一文，他若被別的攤子挖走，或者……”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老張懷里的錢，“……或者有人出更高的價讓他‘看看’我是怎么做的，損失的，可不止這點工錢。”
老張的臉瞬間白了。沈硯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懼——失去這暴利的財路！他看看懷里的錢，又看看沈硯那深不見底的眼睛，腮幫子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最終，對失去金錢的巨大恐懼壓倒了對支出的吝嗇。他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道：“……行！十五文就十五文！管飯……管飯就管飯！但說好了！他只干力氣活！不能進你那個熬糖的圈子！還有，飯錢得從你那份利里扣！”
沈硯不置可否。能用錢解決人力和潛在的泄密風險，這買賣不虧。
晌午的瘋狂搶購再次上演。案板上碼放整齊、部分包裹著寫有“沈”字樹葉的“黃金脆糖”，引發了更大的好奇和議論。那簡陋的標識，如同一個神秘的烙印，加深了產品的獨特感。銅錢依舊如流水般涌來。老張收錢收到手軟，臉上的狂喜和肉疼（想到要付給李伯的高薪）交織，表情異常精彩。
收攤后，暮色四合。老張收拾完攤子，不情不愿地帶著一臉茫然、手足無措的李伯來到了破廟門口。
“喏，人給你帶來了！” 老張沒好氣地沖著廟里喊了一嗓子，又轉頭惡狠狠地瞪著李伯，“李老頭！聽著！沈小哥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只許干力氣活！熬糖的鍋灶不許靠近！眼睛也不許亂瞟！聽見沒？要是讓我知道你敢偷看偷學……”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眼神兇狠。
李伯嚇得一哆嗦，本就佝僂的背彎得更低了，連連點頭，聲音細若蚊吶：“曉……曉得了，東家……曉得了……”
老張哼了一聲，像防賊似的又瞪了沈硯一眼，這才抱著他的寶貝錢罐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破廟里，只剩下沈硯和李伯。篝火的光芒跳躍著，映照著李伯那張溝壑縱橫、寫滿風霜和惶恐的臉。他局促地站在門口，雙手緊張地搓著破舊的衣角，頭垂得很低，不敢看沈硯，更不敢看角落里那些散發著神秘甜香的器具和原料。
沈硯沒有立刻說話。他打量著李伯。老人身上的麻布衣漿洗得發白，打著幾塊整齊的補丁，雖然破舊，但很干凈。露出的手背粗糙黝黑，布滿老繭和燙傷的疤痕。這是個被生活磨礪得只剩下沉默和順從的老實人。
“李伯，” 沈硯的聲音放得很平和，刻意收斂了平日的銳利，“進來吧，門口風大。”
李伯受寵若驚地挪了半步，依舊不敢抬頭。“沈……沈小哥……東家說……說您有事吩咐老漢？”
“是。” 沈硯指了指篝火旁一堆劈好的柴火，那是老張“友情贊助”的，“以后，您每天收攤后過來。主要做三件事。” 他語速放慢，確保李伯能聽清。
“第一，劈柴。要這么粗細。” 他拿起一根符合要求的細柴示意。
“第二，挑水。” 他指了指角落里兩個洗刷干凈的大陶罐，“把這兩個罐子裝滿溪水。”
“第三，清洗工具。” 他指了指豁口的破陶罐、石板、樹枝棍等，“用清水仔細刷洗干凈，不能留一點糖渣油污。”
都是最基礎的、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的體力活。李伯仔細聽著，緊繃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這些活，他在家也常干。
“就……就這些？” 李伯有些不敢相信，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疑惑。一天十五文，就干這些？這比跟著老張炸油條輕松多了！
“就這些。” 沈硯肯定地點點頭，然后拋出了讓李伯徹底石化的條件，“工錢，一天十五文，日結。管一頓飯，有油有鹽，管飽。”
“十……十五文？日結？管……管飽飯？！” 李伯的眼睛瞬間瞪得比銅鈴還大！佝僂的身體猛地挺直了一下，又因為巨大的沖擊而晃了晃！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天十五文！還日結！還管一頓有油水的飽飯？！這……這簡直是他夢里都不敢想的好事！他跟著老張起早貪黑，煙熏火燎，一天才五文！還經常被克扣！飯？能有口稀的就不錯了！
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的惶恐瞬間淹沒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老人。他嘴唇哆嗦著，干裂起皮，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渾濁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他猛地低下頭，用那雙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大手用力揉搓著眼睛，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沈硯看著李伯劇烈反應，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篝火的光芒在老人花白的頭發和顫抖的肩膀上跳躍。破廟里，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李伯壓抑的、帶著哽咽的粗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