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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源氏本家的高閣上,看著遠(yuǎn)處產(chǎn)屋敷家升起的青煙——那是我的葬禮。

“你的假死計劃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p>

源賴光將一枚玉印放在我掌心,指腹殘留的溫度是他罕見的溫情,“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源千鶴。”

“你是源玙安,你是源氏的少君,是鬼切與我的唯一血脈。”

我輕笑,指尖撫過嶄新的少君玉?。骸斑€不夠?!?/p>

鬼切站在陰影里,金色的瞳孔映著火光,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

“你還要什么?”他問。

我轉(zhuǎn)身,紅白相間的狩衣在夜風(fēng)中翻飛,這副模樣倒是真的有點像那些老貨口中的惡鬼了。

“我要——讓整個平安京都知道,源家的少君回來了?!?/p>

*

他們說,我的眼睛與容貌像鬼切,發(fā)色像源賴光。

可當(dāng)我站在源氏本家的大殿中央,看著那些曾經(jīng)對我避之不及的長老們匍匐在地時,我只覺得——

真諷刺啊。

曾經(jīng)那個被嫌棄厭惡的"怪物",如今成了他們不得不跪拜的少君。

"都起來吧。"我懶懶地?fù)]手,指尖劃過新作的禮服,"畢竟......我可擔(dān)不起諸位的大禮。"

沒人敢動。

鬼切站在我左側(cè),金色的眼瞳低垂,像是守護(hù),又像是贖罪。源賴光立于右側(cè),紅繩束起的長發(fā)垂落肩頭,那是他回來到現(xiàn)在第一次以家主之姿重現(xiàn)于人前——為了我。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怎么?"我輕笑,"不是你們說......要我回來繼承源家的嗎?"

長老們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緩步走下臺階,木屐敲擊地面的聲響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我記得你。"我在一位白發(fā)長老面前蹲下,指尖挑起他顫抖的下巴,"八歲那年,是你說的——"

「半人半妖的雜種,也配姓源?」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冷汗浸透了衣襟。

"少、少君......老朽......"

"噓。"我豎起食指抵在他干裂的唇上,妖化的指甲泛著冷光,"別急著求饒......"

"這才剛開始呢。"

源賴光的呼吸聲微不可察地重了一分。鬼切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卻終究沒有出鞘——他們在忍。

為了我忍。

多可笑啊。

*

我該原諒他們嗎?

我不知道。

*

在我恢復(fù)少君身份的這幾個月里,我的父親、母親與我形影不離。

我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

問,那便是沉默。

或許我知道那個答案,但是我不敢相信。

*

鬼切站在廊下,金色的瞳孔映著朝陽。

“我會為你驕傲的?!?/p>

我輕笑:“驕傲什么?驕傲我終于變成了和你們一樣的怪物?”

“不?!彼焓謸崦业陌l(fā)頂,動作生疏卻溫柔,“驕傲你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怔住,喉間忽然涌上酸澀。

*

鬼切的手落在我的發(fā)頂時,我?guī)缀跻浠亩印?/p>

他的掌心很涼,卻比任何火焰都燙傷我的皮膚。

——原來被愛著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我垂下眼睫,看見自己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攥緊衣袖,像是要把十六年的苦痛都揉碎在掌心里。

"玙安。"源賴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比平時低沉,"你不需要原諒我們。"

我猛地抬頭。

他站在晨光里,面容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但你可以利用我們。"

"......什么?"我的聲音啞得厲害。

"利用我們的愧疚,利用我們的力量。"他緩步走近,指尖輕點我腰間的玉印,"把源氏——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他們不是在贖罪。

他們是在獻(xiàn)祭。

——將整個源氏,獻(xiàn)祭給那個曾被他們拋棄的孩子。

*

鬼切的金瞳里映著我的倒影,小小的,卻完整。

"你還想要什么?"他問。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堵得發(fā)疼。

我還想要什么?

我想要八歲那年被鞭打時有人阻止,想要十二歲高燒不退時有人換帕子,想要嫁入產(chǎn)屋敷家那夜不被當(dāng)作棄子......

可這些,都已經(jīng)太遲了。

"......櫻花。"最終,我只擠出這兩個字,"我想看......櫻花。"

鬼切愣住了。

源賴光卻突然輕笑一聲,伸手拂去我不知何時落下的淚:"好。"

他的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我們?nèi)グ汛蠼侥强霉艡岩苼怼?

"......那是酒吞童子的寶物。"

"那就搶過來。"

*

我望著他們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忽然笑出了聲。

原來這就是被偏愛的滋味。

——肆無忌憚,有恃無恐。

*

當(dāng)夜,我久違地夢見了小時候。

一個虛幻又美好的童年,

夢里的鬼切抱著我,源賴光撐著傘,我們走在開滿櫻花的山路上。

沒有地牢,沒有鞭打,沒有"怪物"的罵聲。

只有紛紛揚揚的......

粉雪般的落櫻。

*

公文上的墨跡暈染開來,像一滴未成形的淚。

侍女跪坐在案前,聲音壓得很低:"產(chǎn)屋敷家的那位,昨夜嘔了血,醫(yī)師說......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筆尖懸在半空,許久未落。

"他喊了您的名字。"她頓了頓,"......千鶴姬君的。"

窗外,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硯臺邊。

我盯著那片葉子,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大婚之夜,彌生也是這樣咳著血,卻執(zhí)著地將婚酒遞到我唇邊——

"即使是假的......"他的手指冰涼,"也請陪我演完這一場。"

那時我嗤笑他天真。

可如今,"源千鶴"的墓碑都長了青苔,這個愚蠢的男人卻還在念著一個早已死透的名字。

鬼切無聲地出現(xiàn)在廊下。

"要去看看嗎?"他問。

我合上公文,墨跡已干,字跡卻模糊不清:"看什么?看一個將死之人的幻覺?"

"看你的心。"

我猛地抬頭。

鬼切的金瞳在暮色中沉靜如水:"它還在疼。"

*

當(dāng)夜,我潛入了產(chǎn)屋敷家的內(nèi)院。

月光透過紙門,照在彌生慘白的臉上。他的睫毛在顫動,像是陷在一場醒不來的夢里。

"......千鶴。"

我站在陰影里,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多可笑啊。我親手殺了"源千鶴",卻在此刻被這兩個字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源千鶴”已經(jīng)帶著我十六年來的所有絕望葬入土中。

是我,親手為“她”立的碑。

*

產(chǎn)屋敷家的仆役們都說,少主的脾氣越來越壞了。

藥碗摔碎在門框上,褐色的湯汁濺滿紙門。侍女們跪在廊下發(fā)抖,聽著里面?zhèn)鱽淼乃粏∨R——

“滾——都給我滾!”

我站在庭院陰影處,看著彌生蒼白的手指死死攥著被褥,骨節(jié)泛青,像是要把什么捏碎。產(chǎn)屋敷少納言站在門外,眉頭緊皺,低聲對家臣吩咐:

“去物色新的姑娘……他總得留下一個孩子。”

屋內(nèi)傳來一聲冷笑,緊接著是瓷器砸在門上的碎裂聲。

“想要孩子?自己生啊。”

*

所有人都說他瘋了。

一個將死之人,不給自己積德,反倒像是恨不得讓所有人記住他是個混賬。

可我知道——

他不是在發(fā)瘋。

他是在掙扎。

像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明知結(jié)局已定,卻仍要撕咬鐵欄,直到牙齒崩碎、鮮血淋漓。

*

西洋來了一位醫(yī)生,據(jù)說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癥。也不知道產(chǎn)屋敷少納言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將他請回了產(chǎn)屋敷家。

這位善良的醫(yī)生聽說了彌生的遭遇十分同情,為了幫助其延續(xù)壽命,醫(yī)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為彌生研制了一副藥。

秉持著夫妻一場的情分,我讓暗衛(wèi)去把那位醫(yī)生的藥方尋來給我瞧上一瞧。

這不看倒還好,一看就出了問題。

那藥方上無數(shù)珍奇藥材都是至陰至寒之物,這種藥方,真的能治好彌生的病嗎?

我的心開始慌亂。

*

那一夜,產(chǎn)屋敷家的庭院里傳來瓷器炸裂的聲響。

彌生蜷縮在榻上,皮膚下像有無數(shù)蜈蚣在爬,血管暴突,泛出詭異的青紫色。他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喘息,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血珠滾落,滴在那位西洋醫(yī)生的藥碗上。

——藥有問題。

——他被騙了。

疼痛燒穿理智的前一刻,他抓起藥碗,狠狠砸向那位"善良"的醫(yī)生——

"你……想害死我?"

碗碎,顱裂。

鮮血濺在彌生的臉上,溫?zé)嵝忍稹?/p>

可更詭異的是——他的疼痛忽然減輕了。

等神智恢復(fù)時,彌生只能嘗到嘴里的甜膩。

他呆滯地望著自己染血的手指,發(fā)現(xiàn)那些暴突的血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如常。

而地上那位醫(yī)生的尸體,卻開始迅速干癟、腐朽……

——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干了生機(jī)。

所有的一切從這里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變。

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健康。

——代價是,成為一個怪物。

彌生站在銅鏡前,指尖撫過自己蒼白的皮膚。那里曾經(jīng)青紫的血管已經(jīng)平復(fù),呼吸不再急促,心跳不再衰竭,他甚至能徒手捏碎青石。

多么諷刺啊。

——當(dāng)他終于獲得健康的軀殼時,卻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人"了。

第一個月,他還能克制。

只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潛入貧民窟,對那些將死之人下手。從未自己動過手的世家公子安慰自己——不過是些賤民,死了也無所謂。

當(dāng)鮮血滑過喉嚨,那種幾乎令人戰(zhàn)栗的快感,讓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縮成野獸般的豎線。

——他上癮了。

第二個月,他開始獵殺武士。

那些仗著權(quán)勢欺壓弱小的貴族,那些手上沾滿無辜者鮮血的劊子手——他一個個找上門,享受著他們的恐懼與哀嚎。

他們的死亡不會引起百姓們的惶恐,只會被加以掩飾。

——這比吸食將死之人的血痛快多了。

第三個月,他徹底撕下了偽裝。

蒼白俊美的青年站在月下,唇角含笑,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猩紅。

"我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他說。

"鬼舞辻無慘。"

——惡鬼的始祖,就此誕生。

*

平安京在恐懼中戰(zhàn)栗。

清晨的朱雀大街上,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被啃噬殆盡的尸骸,骨頭上殘留著利齒撕扯的痕跡,血肉被吮吸得干干凈凈,只余下森森白骨裹著殘破的衣衫。

人們竊竊私語,說是妖魔作祟??申庩栧嫉姆錈o效,僧侶的誦經(jīng)無用,甚至連源氏的退魔刀斬下惡鬼的頭顱——它們?nèi)阅苤匦陆踊厣眢w,繼續(xù)殺戮。

"不是妖,也不是鬼。"鬼切盯著刀鋒上殘留的黑色血跡,金瞳冰冷,"是……更扭曲的東西。"

——某種不該存于世的怪物。

*

源賴光翻閱著堆積如山的卷宗,指尖敲擊桌面:"失蹤者共通點是什么?"

"健康,強(qiáng)壯。"我隨手翻開一頁,"沒有老弱婦孺,全是能提供……優(yōu)質(zhì)血肉的獵物。"

空氣驟然凝固。

鬼切的刀鞘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你在暗示什么?"源賴光抬眸,眼底暗潮洶涌。

我輕笑,指尖劃過自己蒼白的手腕:"父親覺得呢?"

——這世上,還有誰最渴望健康的軀體?

——還有誰,會如此精挑細(xì)選自己的"食物"?

我已經(jīng),許久未有彌生的消息了。

當(dāng)夜,我獨自站在產(chǎn)屋敷家的廢墟上。

這里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枯死的櫻花樹和斑駁的血跡。風(fēng)卷起一張殘破的藥方,模糊的字跡不太能夠辨別出來。

唯有一句,清晰非常:缺少藥材——青色彼岸花。

我將藥方的事情和青色彼岸花的事情告訴了父親與母親。父親倒是第一次聽說,而母親,神色微變。

鬼切的刀尖挑起那張殘破的藥方,火光映照下,墨跡斑駁如凝固的血痕。

"這不是醫(yī)方。"他聲音低沉,金瞳里翻涌著久違的殺意,"是詛咒。"

源賴光接過藥方,指尖劃過"青色彼岸花"幾個字,忽然冷笑:"原來如此……他想補完自己。"

——無慘是不完整的怪物。

——他仍被陽光束縛,被人類的執(zhí)念囚禁。

鬼切知道這個藥方——他聽酒吞與茨木提及過。

這是一個從大唐來的藥方,據(jù)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作用。

不過因其藥材難得并未有人類去嘗試過,妖怪們也不需要這種東西,只是聽一個樂呵罷了。

現(xiàn)在告訴鬼切,真的有人去做出了這張藥方還造出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至于青色彼岸花......

"青色彼岸花?"

鬼切的金瞳微微收縮,指尖下意識摩挲刀柄。源賴光目光沉沉,盯著那張殘破的藥方,仿佛透過它看見了什么久遠(yuǎn)的秘密。

"……大江山曾流傳過這種花的傳說。"

他緩緩開口,聲音罕見地透出一絲緊繃。

"只在日光最盛的夏至正午綻放,能使亡者復(fù)生,也能令活人成鬼。"

——所以,這才是無慘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想要站在陽光下。

*

我站在屋檐之上看著天上的明月,鬼切不知何時跟了上來。

"你決定了?"他問。

我望著遠(yuǎn)處平安京的燈火,沒有說話。

——那里有父親、母親,有我曾經(jīng)想要守護(hù)的一切。

也有……一個再也回不來的故人。

"母親,"我突然開口,"你說彌生……真的完全消失了嗎?"

月光下,鬼切的金瞳微微閃爍:"你想救他?"

"不。"我輕撫腰間的刀柄,"我只是想……"

"親手殺了他。"

他可以死,但必須是死在我手里。

夜風(fēng)卷過屋檐,揚起我與鬼切的衣袍。

他的眼睛沉靜如水,倒映著我執(zhí)刀的手——穩(wěn)得可怕,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他早就死了。"鬼切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現(xiàn)在的,不過是個披著他皮囊的惡鬼。"

我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欠我的債,必須用我的刀來償。


更新時間:2025-06-18 23: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