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
冬日風雪或陰雨輪番浸襲京城的時節,最易藏污納垢。
虞燭跪在柏木棺旁,把最后半盒鉛粉拍在女尸顴骨上。
鉛粉混著雨水在女尸面頰暈開——這是入冬以來第三具無名女尸。
此女羅裙被野狗撕爛半邊,體無完膚,面部也已嚴重損毀,難辨真容。
“姑娘莫怪,這就送你體面上路。”
虞燭念叨著,指尖撫過女尸頭骨,閉目凝神。
指尖突然傳來粗礪的觸感。
她仔細感知,那道天靈蓋中央細如發絲的裂痕蜿蜒如蛇。
伴隨著驚心動魄的觸摸,一縷陌生的記憶如同劇幕,沿著死者冰冷的骨縫延展開,在她腦際再現……
女尸生前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負屈含冤的遭遇歷歷在目。
兇器是一支特制的銀簪,是國舅陸川的次子陸勝舟贈與此女的定情物。
癡女毫無防備,滿心歡喜湊近情郎,想著讓他將銀簪插入發髻。
不想下一刻,男子柔情的臉變得無比兇戾,揚手間,尖銳的簪刃破皮入骨……
虞燭頭一次看到如此精巧的殺器痕跡。
簪尖斜插,刺入顱骨半寸,順著骨縫劃至左耳后。
這樣的殺招既能避開血濺華服,又能讓死者來不及發出半點兒呼救,當真凌厲惡毒。
“又是個冤死鬼……可惜我暫時無法替你報仇。”
虞燭輕嘆了一聲,收斂思緒,拿起朱砂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你這骨縫補上,給你妝扮得好看些,讓你全乎點兒去投胎……記得來生別再犯花癡,省得被人害死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月夜之下,萬籟俱靜。
虞燭默默地捻動朱砂筆,一邊在女尸慘白的頭骨上補筆,一邊回想這三個月來經歷的種種,思緒紛涌。
她是從接了這義莊的活兒才意外掌握了“畫罪骨”系統的使用方法。
那就是必須貼膚觸摸尸骨,還要凝神靜氣達到忘我境界。
她想,如果她早能掌握這個訣竅,那天在相國公府上,她觸摸虞元德的尸骨,就能當場指證國舅陸川。
可惜就算指證了,裴赫也不能直接下令抓捕國舅。
這是古代,皇權凌駕于法權之上,對皇親國戚的處置是政治決策而非律法。
即使國舅犯有重罪,裴赫也得奏請皇上,還要聯合御史臺,爭取內閣支持,經過各種復雜博弈,才能查辦國舅。
裴赫不會出這份力不說,還耽誤時間,不如她想辦法直接殺了國舅。
她沒有那么多時間在這里耗,她得盡早回去赴命。
只是,以她現在的處境,想斗倒國舅難于上青天。
等她造出槍來,一定把那個死胖子打成馬蜂窩……
正出神,突然,耳畔響起破風聲。
又來了,他就不能消停點兒?
虞燭煩躁,轉頭看去。
金絲楠木拔步床上滾落著兩顆碩大的東珠,光華瑩潤,旁邊還有一支精工細作的金簪。
“又來賄賂我,我是貪財的人嗎?”
虞燭頓時和顏悅色,麻利放下朱砂筆,快步走到床邊,拿著東珠和金簪愛不釋手。
窗外,來人嘴角抽動,拿著傘的右手湊近面頰,用戴著虎頭白玉扳指的食指撓了撓眉心。
虞燭把金簪插進發髻,小心收起東珠。
有錢才能造槍、養兵。
她之前從董府庫房里拿的遠遠不夠。
至于那些房契地契,她暫時不敢拿出來甩賣兌現。
幸好新近結識了這個小廝,雖未謀面,但合作愉快。
她隔窗告訴他命案兇手,他去衙門告密領賞,賞金平分。
只是今天他給的財物挺貴重。
她忍不住問,“你有這等好東西,直接拿去換金銀不好,何苦要費神來我這打探兇手去衙門領賞?”
“懲惡揚善乃人間大道,黃白之物豈可相提并論?這次兇手是誰?”
來人聲線醇厚,伴著淅瀝的雨聲,透窗而入。
“不能說。”虞燭把東珠藏好,“他爹官太大,你斗不過他,別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
“哼,這世上還沒有我斗不過的人。”
來人淺笑。
“不吹能死?聽你聲音就知道你毛都沒長齊,要不然也不至于每次來都不敢露面……”
虞燭走到女尸旁,剛要繼續,窗畔竹簾嘩啦一響。
“不敢露面?怕嚇跑你罷了。”
淡然的音調伴著輕淺的腳步踏過院中積水,移向正門。
虞燭眼皮一跳。
她好死不死激他干嘛?
不敢露面的確實是她好吧……
眼瞅著緊閉的門扇被拉開,虞燭反手甩出短刀。
寒光迎著來人釘入門框,鋒利的刀鋒震顫不已,充滿警告意味。
她這屋里諸多禁忌,可不能什么人都往里放。
若是遇上個膽小的,看見棺材里躺著的這位,當場嚇死了,她麻煩就大了。
還有一件要緊事,她不能讓人識破真容。
迅速扯來面巾罩上,虞燭轉頭望去。
門口,一位青衫書生長身玉立于蒙蒙雨幕里,油紙傘沿垂下半截白玉似的下頜。
畫面倒是賞心悅目……話說早了。
他左手拎著個麻袋,滲血的袋口露出一截森白的指骨,滴落一路血色,看著怪瘆人的……
“你竟敢偷墳掘墓,也不怕厲鬼索命?”
虞燭皺了皺眉頭。
書生嗤笑一聲踏入門檻,對門框上的短刀看了一會兒,“姑娘不是想見我么?”
虞燭瞳孔驟縮。
這人給她的感覺怎么似曾相識?
更驚駭的是,燭光映出他腰間玉牌——蟠龍紋,鑲金錯銀,儼然是大理寺卿令!
虞燭盯著那塊蟠龍玉牌半晌,確定是真品,沒多想,“你不要狗命了?盜尸不算,連大理寺卿令都敢偷?”
裴赫挑眉,不緊不慢地抬起雨傘丟到一旁,緩緩揭下臉上的面具,露出明山秀水般俊逸的一張臉,“姑娘是在擔心我?”
虞燭瞠目結舌。
“虞小姐,你讓本官跟得好苦。”
裴赫的聲音有些暗啞,帶著些許顫動的尾音。
虞燭呼吸一滯,心頭鹿撞。
“摘下面巾,好好說話。”
裴赫上前一步。
“說什么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趕緊走。”
虞燭趕人。
“降龍伏虎才有意思……三更天還在描尸骨,姑娘倒是勤勉。”
他不識趣,忽然俯身,松柏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而且,這里藏著‘通緝要犯’,我可不能就這么走了。”
虞燭頭皮一麻。
那天晚上,她前腳進了客棧,裴赫后腳跟了進來,開房就開在她的隔壁。
她當晚累極了,卻只敢小睡片刻,趁著天沒亮跑了。
她可不想讓裴赫跟著,礙手礙腳的。
沒想到正如裴赫所說,國舅第二天就讓朝廷頒下海捕文書,懸賞千金捉拿她這“妖女”。
罪名不少,當街行兇殺人、重傷刑部尚書之子董邊苔、謀害朝廷命官。
她躲過十七批追兵,好不容易找了份義莊(古代的停尸房)的活兒韜光養晦,可不想前功盡棄。
來者不善啊……
虞燭在裴赫的黑眸中看到一絲戲謔,有些羞惱。
裝成小廝騙她,中了這狗男人的奸計了。
她猛然退后至棺槨旁,暗扣機關。
地下密道直通護城河,只需三息就能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