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熄了。
最后一點猩紅的炭核在慘白的骨灰里明滅,像一只不肯瞑目的眼。風卷著灰燼打著旋兒,帶著皮肉燒焦后的微甜和骨殖的澀味,撲在迦爾納臉上。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面前是蘇多蜷縮焦黑的遺骸。那副熔鑄了金箔、覆蓋在養父身上的金紗,此刻已冷卻蜷曲,薄如蟬翼,邊緣在晨光里泛著脆弱的微芒。它沒有被焚毀,卻也不再是甲胄,倒像從父親枯骨上剝落的一層蛻皮。
迦爾納伸出手,指尖觸到冰冷的金紗。觸感光滑,卻帶著灰燼的粗糙。他小心地、一片片地,將那些緊貼著焦骨的脆弱金箔揭起。金箔邊緣粘連著細碎的骨脂粉末,簌簌落下。每揭起一片,都像在剝離自己心口一塊血肉。額角那枚沉寂的血痂,此刻卻像塊冰,寒意順著太陽穴往骨頭縫里鉆。
“蘇多的兒子!”一聲粗嘎的吆喝打破死寂。王族車馬監的管事叉著腰站在破草棚門口,油膩的臉上滿是嫌惡,“你爹的坑位到期了!帶著你的死人灰,滾出象城地界!別污了王土!”他身后跟著兩個懶洋洋的持矛衛兵,矛尖有意無意地指向那堆灰燼。
迦爾納沒抬頭。他將最后一片粘連著骨灰的金箔揭下,攏在掌心,冰冷的金屬混合著微溫的骨粉觸感奇異。他緩緩站起身,沾滿灰燼的赤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脊背挺得筆直,目光越過那管事油膩的頭頂,投向棚外灰蒙蒙的天。
“坑位?”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卻異常平靜,“我爹的坑,在我心里。”他攥緊掌心的金箔骨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滾。”
管事被他那死寂的眼神看得心頭一毛,色厲內荏地啐了一口:“晦氣!”罵罵咧咧地帶著衛兵走了。
草棚徹底空了。風從破洞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燼。迦爾納走到墻角,那里堆著巴拉特送來的幾塊上好精鐵胚,烏沉沉的,在昏暗光線下像幾塊凝固的夜。旁邊是他那副沾滿瘟疫毒汁、泥污和血蜜的舊胸甲,金箔覆蓋的心口位置在陰影里幽幽發亮。
他蹲下身,伸出沾滿骨灰的手,撫過冰冷的鐵胚。觸感堅硬、粗糲,帶著大地深處的寒意。又撫過舊甲上那朵熔金蓮花覆蓋的傷痕,指尖能感受到金箔邊緣與鐵甲融為一體的細微凸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決絕,如同冰冷的鐵流,注入他近乎枯竭的軀體。
他點燃了鍛爐。枯草引燃的火焰起初微弱,隨著風箱的拉動,“呼哧——呼哧——”,火苗漸漸躥高,舔舐著爐膛。他將一塊精鐵胚投入爐火深處。火光映亮了他沾滿灰燼的臉,額角那枚血痂在熱浪中沉寂依舊,卻仿佛吸聚了所有的光,幽暗如深潭。
草棚外歪斜的籬笆后,難降像條興奮的獵犬,扒著縫隙往里窺視。他癡迷地盯著爐火前迦爾納精赤的上身,看著汗水順著緊繃的脊線滑落,看著那些新舊的傷痕在火光下如同神秘的圖騰。他下意識地扯了扯自己身上偷穿的那件破舊皮甲——那是他翻遍垃圾才找到的、迦爾納早年丟棄的舊物。粗糙的皮子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扭曲的、近乎戰栗的快感。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咕嚕聲。
“蠢貨。”冰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難降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見難敵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玄黑的披風在晨風中獵獵作響。難敵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先刺向籬笆縫隙里迦爾納的身影,又掃過難降身上那件不合體的破甲,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披上狗皮,你也變不成狼。”
難降瑟縮了一下,卻仍固執地抓緊身上的破皮甲,眼神癡迷地回望草棚里的火光。
難敵不再理會他。他向前一步,枯枝般的籬笆在他腳下如同朽木般碎裂!他高大的身影踏入草棚昏暗的光線中,玄黑披風帶來一股凜冽的風,瞬間壓下了爐火的暖意。
迦爾納沒有回頭。他背對著門口,手中沉重的鍛錘高高舉起,爐火將他精悍的脊背輪廓鍍上一層流動的金紅。汗水小溪般流淌,滑過肩胛骨上被瘋馬蹄撕裂后結痂的猙獰傷口。
“叮——!”
鍛錘落下!狠狠砸在燒得通紅的鐵胚上!沉悶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火星如被激怒的金蛇,瘋狂四濺!幾點滾燙的火星濺到難敵昂貴的軟靴上,燒出幾個細小的焦痕。
難敵眼皮都沒眨一下。他盯著迦爾納汗濕的脊背,盯著那隨著每一次落錘而繃緊、舒張的肌肉線條,眼中翻涌著赤裸的占有欲和一種棋手欣賞絕世兵器的狂熱。他緩步上前,靴子踩過地上的骨灰,發出細微的咯吱聲。枯瘦冰冷的手指,帶著王族特有的、保養得宜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撫上迦爾納右肩那道深陷的、紫紅色的舊疤!
迦爾納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繞!落錘的動作瞬間停滯!灼熱的鐵胚在鐵砧上發出“滋滋”的哀鳴。
“這疤……”難敵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手指在粗糙的疤痕邊緣緩緩摩挲,感受著皮肉下筋骨的輪廓,“是拴住你的第一道金環。”他俯身,灼熱的呼吸噴在迦爾納汗濕的頸側,犬齒幾乎貼上那跳動的脈搏,“痛嗎?記住這痛。只有我能碰。”
草棚角落的陰影里,空氣微微扭曲。奎師那牧童般的身影倚著冰冷的泥墻,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他平靜地看著難敵如同標記所有物般觸碰迦爾納的傷疤,看著迦爾納瞬間繃緊如弓弦的脊背。他指尖捻著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枯萎的金盞菊花瓣,花瓣邊緣卷曲焦黑。無聲的嘆息如同微風拂過。
更遠處的斷墻后,阿周那的指節捏得死白。冰冷的箭鏃穿透墻縫,穩穩鎖定難敵的后心。德羅波蒂那枚金蓮花熔成的光芒,迦爾納此刻被難敵褻瀆觸碰的傷疤……妒火與殺意在胸腔里瘋狂交織。弓弦繃緊的微鳴幾乎要突破他牙關的封鎖。
迦爾納的胸膛劇烈起伏。難敵指尖冰冷的觸感和灼熱的呼吸如同冰火交織的毒藥,順著頸側的血管瘋狂侵蝕。額角沉寂的血痂深處,一股尖銳的冰寒猛地炸開!那不是灼熱,是極致的深寒!凍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視野邊緣瞬間漫上冰藍色的霧靄!
“拿開。”迦爾納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低沉得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
難敵的手指非但沒離開,反而加重了力道,指甲幾乎要嵌入那紫紅的疤痕!“金環已經烙上,”他低笑,聲音帶著殘忍的快意,“迦爾納,你生是我象城的獒犬,死……”
話音未落!
迦爾納動了!他沒有回頭,沒有掙脫那令人作嘔的觸碰!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冰冷怒火,盡數灌注在左臂!沉重的鍛錘被他單手掄起,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向鐵砧上那塊燒得白熾的精鐵胚!
“當——轟!!!”
震耳欲聾的爆響!仿佛平地驚雷!
整個草棚都在這一錘下簌簌發抖!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爐火被狂暴的氣流壓得驟然一暗,隨即又猛地竄起,火舌狂舞!
那塊燒得白熾的精鐵胚,竟在這一記蘊含著非人力量和滔天怒火的錘擊下,如同柔軟的泥塊般瞬間變形!熾白的鐵塊中心被砸得深深凹陷,邊緣扭曲翻卷!更駭人的是,錘落之處,鐵胚表面竟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淡金色裂紋!裂紋深處,仿佛有熔金在奔流!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錘柄傳回!迦爾納右肩的舊疤在難敵手指下猛地一彈!一股灼燙的劇痛順著手臂筋脈狠狠撞向難敵的指尖!
“呃!”難敵悶哼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指尖傳來劇烈的灼痛和麻痹感,仿佛被無形的火焰舔舐!他驚怒交加地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腹竟被燙出幾個細小的水泡!
迦爾納緩緩轉過頭。汗水混著灰燼從他額角滑落,流過那枚幽暗如深潭的血痂。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冰冷地掃過難敵驚怒的臉,掃過他指尖細微的灼傷,最后落在他身后陰影里奎師那平靜無波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勝利的得意,只有一片被冰雪覆蓋的、深不見底的荒原。
“殿下,”迦爾納的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在鐵砧上,“再靠近這爐火……”他舉起手中那柄猶自嗡鳴的鍛錘,錘頭因剛才的巨力撞擊而微微發紅,“下次灼傷的,就不止手指了。”
難敵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暴戾的殺意在眼中翻騰。他死死盯著迦爾納,又瞥了一眼陰影中仿佛不存在的奎師那,最終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冰冷的嗤笑。他猛地甩袖,玄黑披風卷起一陣裹挾著骨灰的旋風,轉身大步離去。靴子踏過門檻時,重重碾碎了地上幾片蜷曲的金紗碎片。
草棚里死寂。只有爐火“噼啪”的爆響和鍛錘低沉的嗡鳴。
迦爾納不再看任何人。他重新面對鐵砧。那塊被砸出金色裂紋、中心凹陷的精鐵胚,在爐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個等待孕育的胚胎。他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那里面是最后一片粘連著蘇多骨灰的金箔碎片,還有一小撮他從灰燼里小心收集的、最細膩的骨粉。
他凝視著掌心。父親的骨灰混雜著象征德羅波蒂的金箔,冰冷與微溫交織。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決絕,如同這鍛爐中的火焰,在他眼底無聲燃燒。
他將掌心的混合物,小心翼翼地、均勻地,撒入那精鐵胚凹陷的中心。骨灰與金箔粉末接觸滾燙鐵胚的剎那,“嗤啦”一聲輕響!騰起一股帶著奇異甜香的青煙!骨粉迅速融入熾白的鐵水,金箔粉末則在高溫中熔化成細小的金液,如同血脈般滲入那些淡金色的裂紋深處!
迦爾納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沉重的鍛錘!這一次,動作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沉重如山的悲傷。落錘!
“當——!”
錘聲渾厚悠長,不再有之前的爆裂,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大地脈動般的共鳴!鐵砧上的鐵胚隨著錘擊緩緩延展、變形。每一次落錘,都仿佛將父親的骨灰、德羅波蒂的金箔、難敵留下的灼痛、阿周那冰冷的箭鏃……將所有的屈辱、守護、冰冷與灼熱,盡數鍛打進去!
汗水如雨般從他額角、脊背滾落,滴在滾燙的鐵胚上,瞬間汽化成白煙。額角那枚血痂在持續的錘擊和高溫烘烤下,幽暗的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金芒在艱難地搏動。
他不知疲倦地錘打著。草棚外,晨光漸亮又漸暗。爐火映照著他沉默而專注的側影,如同亙古以來就屹立在此處的鍛神。
當最后一點暮色被黑暗吞沒,爐火也漸漸微弱下去。鐵砧上,一副全新的胸甲已然成型。
它比舊甲更加厚重,線條卻異常流暢,帶著一種原始而沉凝的力量感。甲身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銀色,表面不再是粗糙的錘痕,而是布滿了無數細密、流暢、如同水波或木紋般的天然紋理。最驚人的是心口位置——那里微微凸起,形成了一個清晰的、渾圓的日輪浮雕!日輪中心,正是那塊融入骨灰與金箔的凹陷處,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凹陷深處竟隱隱流轉著一層極其內斂、仿佛沉淀了時光的暗金色澤!
迦爾納伸出沾滿汗水和鐵灰的手,輕輕撫過甲身。冰冷的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動。指尖劃過心口那輪暗金日輪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深沉的悲慟和一種血脈相連的守護,順著指尖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他將這副冰冷沉重的新甲,緊緊貼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鐵甲冰冷的邊緣硌著皮肉,心口那輪暗金日輪的位置,卻奇異地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仿佛父親粗糙的手掌最后一次按在他的心口。
“爹……”迦爾納閉上眼,額頭抵在冰冷粗糙的鐵砧邊緣,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冰封的堤壩,無聲地滑落,滴落在胸前那輪暗金日輪上。
淚水觸及鐵甲的剎那,“滋啦”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那輪暗金日輪的中心,淚水滴落之處,竟緩緩浮現出一個極其模糊、卻無比熟悉的輪廓——蘇多布滿皺紋、帶著最后一絲疲憊笑意的側臉!那影像一閃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瞬間隱沒在暗金色的金屬深處。
草棚外,夜風嗚咽。斷墻后,阿周那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陰影里,奎師那指尖的枯花化為齏粉,隨風飄散。更遠處,德羅波蒂撫摸著匣中另一枚金蓮花耳環,心頭莫名一悸。而王宮深處,難敵摩挲著指尖的灼痕,眼中翻涌著更深的占有與毀滅欲。
新的甲胄已鑄成,以骨為鐵,以淚淬火。而纏繞其上的千絲萬縷,才剛剛開始勒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