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金般灑在梧桐巷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林硯攥著計算器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身后傳來陳雨桐與教導主任的交談聲,尾音里帶著刻意的輕快:"老師,您女兒上次說想要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我哥的修車鋪剛好收著一本九成新的......"
他閃進鐵皮棚旁的窄巷,尼龍布門簾擦過臉頰,蹭來一股混雜著煤球味的粥香。母親正單腳跪在灶臺前添柴,鋁鍋上方飄著細密的白霧,把她眼角的皺紋熏得模糊。聽見動靜,她轉(zhuǎn)頭時牽動傷腿,悶哼聲混進咕嘟冒泡的粥里:"硯兒,把窗臺上的堿拿過來......"
"先喝藥。"林硯從搪瓷缸里撈出已經(jīng)泡脹的止疼片,塞進母親粗糙的掌心。鋁盆里泡著昨天換藥時扯下來的紗布,暗紅的血跡在清水中暈開,像朵開敗的山茶。他轉(zhuǎn)身翻出壓在米缸底的戶口本,塑料封皮內(nèi)側(cè)貼著父親的遺照——那是個穿著深藍工服的男人,目光穿過二十年前的光陰,落在戶口本"死亡原因"欄的"工傷"二字上。
巷口傳來自行車鈴鐺聲,教導主任的中山裝下擺閃過鐵皮棚窗口。林硯迅速把戶口本塞進書包,指尖觸到昨夜從舊雜志上撕下來的彩頁——那是張中關(guān)村的照片,穿襯衫的年輕人舉著寫有"SOHU"的牌子,站在掛著紅綢的寫字樓前。
"下午去學校,幫我請節(jié)晚自習的假。"他往保溫桶里裝粥,鋁勺碰到桶壁發(fā)出輕響,"我去趟電腦城。"
母親捏著止疼片的手突然頓?。?是不是又要......"她看著兒子后頸新添的擦傷,話尾漸漸消在升騰的熱氣里。去年冬天林硯為了湊她的手術(shù)費,半夜在結(jié)冰的路面上幫人搬水泥,摔斷了右手小指——此刻那根手指正蜷在他掌心,無意識地摩挲著計算器邊緣。
電腦城的玻璃門在正午的陽光下發(fā)燙。林硯站在"宏圖三胞"的櫥窗前,盯著海報上的"方正飛越V80"電腦,標價6888元。他摸出褲兜里皺巴巴的進貨單:昨夜在舊書市場淘到的五百本《海淀密卷》影印版,成本價每本1.2元,若以八元售價賣給郊區(qū)補習班,能賺3400元——但需要先借電腦城的復印機,每分鐘0.5元的費用像把小刀,在他剛算出的利潤上輕輕劃拉。
"同學,要裝機嗎?"穿白襯衫的導購員笑出標準的八顆牙,目光掃過他洗褪色的校服褲。林硯轉(zhuǎn)身走向樓梯間,拐角處的消防栓旁,貼著張皺巴巴的"兼職招聘":"打字員,每分鐘60字以上,每千字3元。"他摸出褲兜深處的U盤——里面存著昨晚熬夜整理的《高考數(shù)學易錯題集》,共計三萬兩千字。
復印機的嗡鳴聲在地下打印店響起時,陳雨桐抱著作業(yè)本沖進巷子。她校服口袋里掉出張泛黃的信紙,邊緣寫滿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公式——那是今早林硯塞給她的"獨家筆記"樣張,紙角還帶著復印機的溫熱。女孩站在廢品站門口,看見李胖子正往三輪車上堆舊書,最上面那本《高考英語真題解析》的封面,赫然印著"林硯"兩個鋼筆字。
"李叔,這書......"她的聲音被三輪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蓋過。李胖子叼著煙卷,渾濁的眼珠在她胸前的校徽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用油膩的手指敲了敲車幫:"小丫頭片子,想知道你硯哥昨晚在我這兒拿了多少本《黃岡密卷》?"
暮色浸透電腦城時,林硯背著裝滿復印卷的蛇皮袋走出電梯。他數(shù)著手里的打字員工資——96元,加上賣筆記的120元,距離買二手復印機的錢還差432元。路過麥當勞時,玻璃幕墻上映出他的影子:校服領(lǐng)口磨得起毛,書包帶子上掛著用回形針別住的鋼筆。他摸出褲兜里的壓縮餅干,咬下時聽見旁邊兩個中學生的對話:
"我媽說,補習班的卷子都是從舊書攤買的盜版。"
"那有什么,我們班學霸林硯的筆記,網(wǎng)上賣瘋了,據(jù)說一本炒到五十......"
蛇皮袋的帶子突然勒進肩膀。林硯轉(zhuǎn)身走向巷尾的公用電話亭,撥號時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睫毛下沾著復印紙的碎屑。電話那頭傳來老周沙啞的笑聲:"小子,想通了?這次肯把三中的模擬卷按批發(fā)價給我?"
"不是卷子。"他捏緊話筒,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電流里變調(diào),"我有個合作方案,您聽著——以后每周三,您負責從郊區(qū)補習班收訂單,我提供獨家整理的講義,利潤按三七分。"
老周的笑聲突然卡住。林硯聽見對方打火機的咔嗒聲,接著是紙張翻動的窸窣——那是他昨天塞在老周貨車里的"樣章",用紅筆圈出的"函數(shù)解題模型"旁,貼著張便簽:"三中內(nèi)部資料,嚴禁外傳"。
"你怎么保證講義的獨家性?"老周的聲音里多了分謹慎。
林硯望向街對面的三中校門,暮色中涌出的學生群里,陳雨桐的藍白校服格外顯眼。她正踮腳和教導主任說著什么,手里揮動的作業(yè)本露出熟悉的牛皮紙封面——那是他上周幫她整理的錯題集,扉頁畫著用圓規(guī)描的坐標系。
"因為我是三中的學生。"他掛斷電話,蛇皮袋里的卷子沙沙作響。遠處的公交站臺亮起燈箱,"臨州人才網(wǎng)"的廣告上,穿著職業(yè)裝的女性指尖劃過鍵盤,背景是虛擬的納斯達克大屏。林硯摸出計算器,在暮色里按下"432÷3=144"——這是他接下來三天,需要幫三位初中生做家教的時長。
夜風卷著電腦城的宣傳單頁掠過腳邊,林硯看見上面印著"電子商務(wù)未來已來"的字樣。他蹲下身,用鋼筆在蛇皮袋上寫下"硯城文化"四個字,筆尖劃破帆布,在"城"字最后一勾上留下個毛邊。遠處的梧桐巷飄來烤紅薯的甜香,母親的喊聲混著自行車鈴聲傳來,他站起身時,看見陳雨桐正朝他跑來,手里舉著臺嶄新的二手復印機——機身貼著張便簽,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跡:"用賣蔥油餅的錢付了定金,剩下的算我入股。"
星光開始在城市上空閃爍。林硯接過她遞來的扳手,幫著固定復印機的紙箱突然裂開道縫,露出里面夾雜的舊雜志——正是他在廢品站見過的那本,封面的西裝男人此刻正對著他微笑,標題在夜風里輕輕翻動,露出背面的半行字:"創(chuàng)業(yè):從打破規(guī)則開始"。
計算器的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他輸入"320+96+120+800=1336"——這是今天的流水。陳雨桐蹲在旁邊整理卷子,校服袖口滑下,露出腕間重新戴上的銀鐲子。遠處傳來母親喊開飯的聲音,林硯摸出褲兜里的壓縮餅干,掰成兩半時看見餅干碎屑落在復印機的鍵盤上,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這是2005年10月13日,距離林硯收到第一筆風險投資還有十九年零十一個月。此刻他蹲在電腦城后的巷子里,聞著復印機的油墨味,聽著陳雨桐數(shù)卷子的聲音,突然想起教導主任說過的"價值交換"——原來規(guī)則不是用來遵守的,是用來重新定義的。
巷口的路燈突然亮起,橙黃色的光暈里,他看見自己映在復印機玻璃上的影子,正慢慢挺直脊背。某個瞬間,他仿佛看見二十年后的自己,站在納斯達克的屏幕前,掌心不再沾著舊書的霉味,卻依然記得此刻——梧桐葉落在蛇皮袋上的輕響,和少女數(shù)錢時微微發(fā)顫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