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在死寂的土屋里持續(xù)著。那聲音極其細微,卻如同冰棱碎裂,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敲打在閔家保的心上。他僵立在門口,肩上落滿了從門外帶進來的雪粉,冰冷的水珠順著鬢角滑落,凍得他臉頰麻木。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弟弟閔家家那只握著筆的手上。
那是一只怎樣握著筆的手啊。
手指枯瘦,關(guān)節(jié)因寒冷和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白,幾道新鮮的凍瘡裂口橫亙在手背上,如同干涸土地上猙獰的溝壑。那支嶄新的、筆桿上還殘留著供銷社廉價油漆味的鋼筆,被這只手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攥著,指節(jié)根根凸起,仿佛那不是筆,而是一根救命的繩索,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抓住。筆尖懸停在雪白的稿紙上空,微微顫抖,卻遲遲落不下去。
閔家保的視線順著那顫抖的筆尖,移到那沓稿紙上。那是多么金貴的東西!嶄新,挺括,散發(fā)著淡淡的紙漿清香。紙面是那樣光潔,映著窗外雪地透進來的微光,白得刺眼,白得讓他心頭發(fā)慌。每一張紙的邊緣都裁切得整整齊齊,右下角還印著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紅色字——“遼陽縣紅旗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稿箋”。這紅字,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眼睛。這是他跪來的,用膝蓋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磕出來的,用幾乎磨穿的自尊換來的!
弟弟的筆尖,終于落下了。筆尖劃過那雪白無瑕的紙面,留下第一道深藍色的墨跡。那墨跡流暢得不可思議,與之前煙盒紙上用燒火棍劃出的、粗黑扭曲如蚯蚓爬行的炭痕,天壤之別。
“農(nóng)…農(nóng)歷六月初十…”
閔家家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種夢游般的恍惚,念出了他寫下的字。每一個字落下,都伴隨著筆尖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那聲音不再是滯澀的刮擦,而是流暢的、帶著某種韻律的細響。墨跡在紙上迅速延伸,組成一行行清晰、端正的方塊字。
閔家保看著那行字,又猛地看向弟弟的臉。閔家家的頭埋得很低,幾乎要湊到紙面上,凌亂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因極度專注而繃緊的下頜線條,和微微翕動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他握筆的手,穩(wěn)定得近乎詭異,只有那細微的、無法完全控制的顫抖,泄露了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巨浪。
那不是他弟弟閔家家!那個沉默寡言,只會悶頭干活,連自己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的閔家家,寫不出這樣端正的字!更寫不出……寫不出這些……這些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心口發(fā)緊、喘不上氣的句子!閔家保的目光死死鎖住那行墨跡未干的字——“一個陰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點點的飛鳥的蹤跡也看不見……黃土高原……凝固了……”
一股寒氣,比門外卷進來的風(fēng)雪更甚,瞬間從閔家保的腳底板竄到了天靈蓋。他渾身汗毛倒豎!弟弟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扎進他混沌的腦海。這感覺,比看到弟弟用燒火棍在煙盒上劃拉還要讓他恐懼!那不是胡鬧,那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冰冷的、陌生的東西,正從弟弟握筆的手里流淌出來,印在那雪白的、用他膝蓋換來的紙上!
“家…家家?” 閔家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巨大的驚疑和恐懼,向前邁了一步。他想伸手去碰弟弟的肩膀,想把他從那詭異的專注中拉出來。
閔家家仿佛沒有聽見。筆尖依舊在紙上飛快地移動著,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他整個人沉浸在一個無形的、隔絕了外界一切的屏障里。只有那支筆,那張紙,和腦海里奔涌不息、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文字洪流。
“高加林……賣饃……他撲倒在黃土公路上……”
閔家家口中無意識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筆下流淌出的名字和片段,那聲音像囈語,又像冰冷的陳述。每一個字眼,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閔家保的心上。這名字陌生,這故事陌生,這字里行間透出的絕望和掙扎,更是陌生得讓他渾身發(fā)冷!他弟弟腦子里,怎么會有這些東西?!
閔家保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著弟弟筆下那越來越多的、他看不懂卻本能感到壓抑的文字,看著弟弟那如同被無形力量攫住的側(cè)影,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茫然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滿了冰冷的沙礫,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他只能像一截被風(fēng)雪凍僵的木樁,杵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弟弟在那潔白得刺眼的紙上,用那深藍色的、流暢得詭異的墨水,書寫著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那世界里彌漫的黃土塵埃和絕望哭聲,仿佛透過紙面,彌漫到了這間冰冷的土屋里。
油燈昏黃如豆的火苗,在破碗做的簡陋燈盞里跳躍著,投下閔家家伏案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映在糊滿舊報紙的土墻上,如同一個沉默而倔強的鬼魅。燈芯捻得很短,只為節(jié)省那點金貴的煤油。光線微弱得可憐,只能勉強照亮炕桌上一小片區(qū)域——那沓雪白的稿紙,和稿紙上不斷延伸的深藍色字跡。
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和窗外風(fēng)雪永不停歇的嗚咽聲中,緩慢地、粘稠地流淌。
冷。深入骨髓的冷。
土炕早已冰涼,白天燒的那點柴火帶來的微溫早已散盡。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穿透薄薄的棉褲,針一樣扎進膝蓋和腿骨。閔家家只能把腿盡可能地縮在炕上那點可憐的破棉絮下。握著鋼筆的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只剩下一種僵硬的麻木。手腕和手臂因為長時間的懸空書寫,酸痛得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他不得不寫一會兒,就用力地甩甩手,活動一下幾乎要凍僵的指關(guān)節(jié),再放到嘴邊使勁地呵幾口熱氣。那點微弱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消散,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凍瘡的裂口在持續(xù)的摩擦和寒冷中,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像無數(shù)小針在不停地扎。
餓。胃里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復(fù)揉搓,擰絞。那點稀薄的玉米糊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灼燒般的空洞感,牽扯著五臟六腑。饑餓帶來的眩暈感不時襲來,眼前的字跡會突然變得模糊、晃動。他只能咬緊牙關(guān),用舌尖抵住上顎,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困倦。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不斷地想要合攏。腦袋里像是塞滿了濕透的棉花,昏沉滯澀。連續(xù)幾個小時的高度專注,榨干了他本就虛弱的體力。每一次眨眼,都感覺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重新睜開。他只能拼命地回想,回想前世在圖書館通宵達旦看書的經(jīng)歷,用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亢奮,來對抗身體不斷發(fā)出的疲憊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