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深處昏暗工作室,彌漫亞麻籽油、松節油與舊紙張味道。墻壁掛滿修復一半的古舊圖紙。本杰明·克羅夫特坐在寬大工作臺前,臺面堆滿鑷子、放大鏡、顏料罐與羊皮紙卷。他身形瘦削佝僂,稀疏白發貼著頭皮,布滿老年斑的手卻穩定地握著一支極細貂毛筆,為泛黃的植物解剖圖葉脈上色。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頭,渾濁眼睛透過厚鏡片看向朗斯代爾和索恩博士,沒有驚訝,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
“克羅夫特先生,”朗斯代爾開門見山,“埃洛伊絲·韋弗?!?/p>
克羅夫特放下筆,動作遲緩如生銹機器。摘下眼鏡,衣角擦拭?!鞍B逡两z…”他沙啞低喃,“她是…我的學生。更像…我的孩子?!彼蚬ぷ髋_一角蒙著黑布的相框,手指微顫,“她父親…是我最好的朋友。臨終托付…我沒照顧好她…” 溝壑刻滿痛苦與自責。
“她的死?她提的‘剜眼’?”
克羅夫特沉默很久。終于開口,聲音飄忽如霧:“她沒瘋,探長。她的眼睛…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美和真實。她死前…把真相…藏起來了。在…那些被偷走的圖譜里?!睖啙嵫壑虚W過一絲奇異的光,“她一直在畫…傳說才有的幽靈蘭…還有…那些能殺人的美麗植物…” 目光掃過索恩手中的證物袋——裝著苦杏仁核碎片。
“昨晚暴風雪,你在哪?”
“這里。”克羅夫特指腳下,“整理…埃洛伊絲遺稿。風雪太大…出不了門。”空洞的咳嗽聲。
朗斯代爾銳利目光掃過工作臺,顏料罐旁,一小片被壓得極其平整的、干枯的**淡紫色半透明花瓣**,形狀奇異。索恩不動聲色用鑷子夾起,放入證物袋——與塞西莉亞圖譜上的“幽靈蘭”驚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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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教授西爾維婭·阿什比的私人標本室,溫室旁獨立石屋。溫暖濕潤,漂浮泥土、腐殖質與濃烈植物汁液氣息。玻璃柜陳列奇形怪狀的標本。阿什比保養得宜,花呢套裝剪裁合體,眼神銳利,帶著權威感。
“氰化物?”阿什比聽到索恩詢問,挑眉指向鎖著的玻璃柜,“苦杏仁苷,水解產氫氰酸。我有含氰苷標本,苦杏仁、木薯根…純研究。鑰匙由我和助手保管。無失竊。”回答滴水不漏,目光掃過苦杏仁核碎片照片,表情不變。
“關于埃洛伊絲·韋弗的剽竊指控,您的證詞關鍵?!?/p>
阿什比臉上掠過一絲僵硬:“基于學術規范陳述事實。布萊克伍德資助項目在先,韋弗圖譜在后,高度相似。她精神狀況…眾所周知不穩定。她的死是悲劇,與我無關?!闭Z氣冰冷,“404慘案,深表遺憾,但與他們無私人恩怨。昨晚在家整理數據,管家作證?!?/p>
朗斯代爾注意到標本室角落工具臺,掛著一排閃亮的精細解剖刀。其中一把**小巧的、新月般弧形刀刃的骨柄小刀**,位置空著。索恩的目光鎖定了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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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隊長格里高利·霍布斯如鐵塔矗立橡木塔底層守衛室。厚實制服,臉上刻風霜與醒目舊疤,眼神鷹隼般警惕陰郁。房間彌漫皮革、金屬與劣質煙草味。
“密道?”霍布斯聽到問題,粗獷臉上肌肉抽動,“橡木塔老古董,有秘密通道不稀奇。多是仆人走,或通煙囪。入口藏護墻板后,大壁櫥暗格里…年久失修,很多早堵死?!甭曇舻统辽硢 ?/p>
“哪些還能用?特別是通404的?”
霍布斯目光銳利刺向朗斯代爾:“探長,懷疑我?整晚帶人巡邏,風雪太大,主樓倉庫區。橡木塔…太安靜,沒留意。況且,”他冷哼,恨意不加掩飾,“那幫小崽子死了,學院說不定清凈!兩年前,我多問幾句埃洛伊絲·韋弗,就被布萊克伍德走狗告黑狀,罰俸降職!這地方,權貴就是天理!”拳頭緊握,指節發白。
“404壁爐發現特制牛油蠟燭油,燃燒無煙味淡。守夜人用?”
霍布斯眼神閃爍:“有時候…特殊巡邏點會用。怎么了?”避開朗斯代爾審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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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恩臨時實驗室,試管燒瓶井然。氣氛凝重。
“確認了,”索恩指著報告,“書脊污漬,成分與本杰明·克羅夫特古籍修復的特制蟲膠鐵鹽混合液完全吻合。壁爐蠟油,是高度精煉牛油蠟燭殘留,守夜人有配給,但非唯一來源。最關鍵…”她拿起裝有404死者口鼻白布碎片的培養皿,“布片上發現**極其微量的、呈群青色的稀有礦物顏料顆?!嘟鹗勰?*。這種顏料昂貴特殊,常用于中世紀手稿、頂級藝術品修復…以及精細植物科學繪圖?!?/p>
目光轉向另一顯微鏡載玻片:“幽靈蘭花瓣,經過比對,形態、細胞結構、罕見淡紫色素沉淀,與埃洛伊絲·韋弗失蹤未完成杰作描繪的品種特征高度吻合。絕非普通壓花?!?/p>
朗斯代爾腦中線索瘋狂碰撞連接:古籍修復液、青金石顏料、幽靈蘭、克羅夫特、壁爐苦杏仁核蠟油、守夜人密道知識、阿什比丟失解剖刀…
“博士,再查阿什比丟失解剖刀是否與傷口形態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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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如冰冷蛇纏繞心頭。朗斯代爾只身再入克羅夫特彌漫舊紙與顏料氣息的工作室。
老人依舊對著蒙黑布的相框。工作臺攤開深綠摩洛哥皮《濟慈詩選》,翻到《無情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 詩頁。旁邊,幽靈蘭花瓣流轉脆弱詭異光澤。
“克羅夫特先生,”朗斯代爾聲音低沉疲憊,帶著悲憫,“埃洛伊絲把真相藏在了哪?那本被布萊克伍德‘捐贈’的圖譜里?”
克羅夫特身體微震。緩緩轉頭,渾濁眼睛透過鏡片看著朗斯代爾,無恐懼,只有近乎解脫的平靜。枯瘦顫抖手指,指向工作臺角落不起眼的、覆蓋厚塵的厚重書函——署名布萊克伍德家族的《鷹喙山脈珍稀植物圖鑒》。
“她的眼睛…她看到一切…也記錄一切…”克羅夫特聲音如砂紙摩擦,“用只有我能看懂的方式…藏在‘美麗’封皮下。”
朗斯代爾戴手套,小心捧起沉重圖譜。摸索深綠摩洛哥皮封面厚實邊緣,指尖在書脊與封面結合處感到微弱松動。薄刃刀片小心探入,輕輕一撬——封皮下中空夾層!
里面靜靜躺著一本巴掌大小、極細鋼筆彩色墨水繪于堅韌羊皮紙上的微型日記!密密麻麻符號、縮寫、專業繪圖標記,構成精密密碼。日記旁,幾頁更驚人植物圖稿——形態妖異,標注提取毒液方法與效果,其中一頁赫然苦杏仁解剖圖,重點標注果核!
“她用‘眼睛’…畫下他們的罪…也畫下…審判的工具?!笨肆_夫特聲音夢囈般平靜,“布萊克伍德如何威逼…阿什比如何用專業知識作偽證…德雷克如何利用校董權力壓下一切…范肖家如何覬覦她這幅描繪死亡之美的‘幽靈蘭’…都藏在他們‘戰利品’里…” 枯瘦手指撫摸冰冷頁面,渾濁淚水無聲滑落。
“所以你就替她執行了審判?”朗斯代爾聲音沉重如鉛,“用她描繪的毒,在她被污蔑的‘作品’所象征的房間,奪走那些繼承父輩貪婪和‘視而不見’的眼睛?”
克羅夫特未答。拿起幽靈蘭花瓣,眼神空洞望窗外飄雪?!帮L雪…掩蓋聲音…掩蓋入口。橡木塔…許多壁爐后…連著清理通道…老仆人知…我知…”他自語,“他們冷…聚在壁爐邊…酒讓他們遲鈍…我從黑暗里出來…很快…用浸透‘苦杏仁精華’的布…就像她當年嘗到的滋味…他們無聲…”
聲音陡然清晰,帶著毛骨悚然的藝術家專注:“然后…我用阿什比的刀…那把剖析植物精妙結構的刀…取回了他們‘剜走’的東西。父輩用權勢剜走她的才華、生命、眼睛…我替她…拿回來!讓所有人看到!讓圣瑪麗安這堵石墻看看,被吞噬的才華和冤屈,會開出怎樣血色的花!”呼吸急促,臉上病態紅暈。
“布片上的青金石顏料,壁爐里你照明用的牛油蠟油,書上的蟲膠…都留下了痕跡,克羅夫特先生?!崩仕勾鸂柶v道,“還有你對她無人能及的愛與悔恨。像埃洛伊絲在封皮下藏的真相?!?/p>
克羅夫特恍若未聞。癡癡望相框,喃喃低語,聲漸微弱:“…畫完了…埃洛伊絲…最后一筆…你的幽靈蘭…永不凋零了…”
***
本杰明·克羅夫特未等到審判。幾天后風雪清晨,獄卒發現他平靜僵臥冰冷石床。嘴角殘留一絲難察的、混合苦杏仁味的甜香。法醫確認,微量氰化物中毒。貼身口袋里,那片枯萎妖異的幽靈蘭花瓣,一張字跡潦草紙條,只有一句濟慈詩:
>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埃洛伊絲微型日記公諸于世,引發風暴。布萊克伍德、范肖、德雷克家族陷入丑聞,西爾維婭·阿什比身敗名裂,被學術界除名。然而,真正權勢根基如古老橡木塔,風暴中搖晃,未傾塌。賠償、道歉、替罪羊辭職…塵埃落定,巨鱷潛回更深水底。
維克多·朗斯代爾站橡木塔下,仰望被厚重木板釘死的404窗。風雪撲臉,冰冷刺骨。案子破了,兇手伏法,真相大白。心中無絲毫輕松,只有無邊沉重悲涼。他理解了克羅夫特扭曲暴行下洶涌的絕望守護,那是一個老人用余生悔恨與瘋狂繪制的最后一幅血色悼亡畫。他更看清了圣瑪麗安華麗石墻后冰冷堅硬的基石——階級與權勢。個體的才華、冤屈、生命,在其面前,渺小如風雪塵埃。
404套房永久封閉,苦杏仁味與血腥氣似已滲入古老橡木石縫,永不消散。橡木塔依舊矗立風雪中,塔影下多了一段不寒而栗的傳說:才華被碾碎的孤女,被愧疚絕望壓垮的守護者,風雪掩護下以眼還眼的血色審判。人們稱之為“雪盲”——既指掩蓋罪行的風雪,也喻示權勢對真相的永久遮蔽,以及絕望者最終通向黑暗深淵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