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你別往湖邊走，小心掉下去了。”手持鐮刀的小女孩不放心地回頭叮囑道。
“二姐，放心吧，寧寧不會掉下去的。我現在站的地方離岸邊目測有2米遠，根據重力加速度和傾斜角度分析，我掉進湖里的概率比今晚不喝粥的概率還低。”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小女孩無奈地拍了拍額頭。
——這是GH7860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六年，他還是沒有學會像人類一樣說話，不過方家人早已習慣他怪模怪樣的行事作風。
由于出生時體弱，父母給他取名為方知寧，求的就是他能身體健康，平安長大。
然而，GH7860，哦不，方知寧的成長過程充滿了磕磕絆絆。
未滿周歲以前是衛生院的常客，等好不容易長大點，不愛生病了，方家人就發現這孩子有些呆。開心了不會笑，難過了不會哭，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好奇地玩著自己的小手小腳。兩歲了才會喊人，偶爾說的急還會嘰里咕嚕冒出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詞。四歲以后，又喜歡用樹枝在地上亂畫，給踩到了還會不高興生悶氣。
不過，方知寧的悶氣一般人都看不出來，還是宋槐眼尖，問了一句才知道。
因此，村里的其他人都說這孩子怕不是個傻子。
老榕樹下，聚著說閑話的老嬸老嬤可惜地嘆了口氣：“多好看的孩子呀，白白嫩嫩，烏溜的大眼睛，怎么就腦子不行了呢，唉。”
閑言碎語迎風長，不過他們也知道這些話不好聽，都是在背后傳。
只是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某次就不小心被宋槐聽見了。
當下，宋槐感覺自己的腦子被人重重錘了一下，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后，整個人仿佛在怒火里燃燒，他像是掃射機一樣，將說小話的人噴了個狗血淋頭。要不是看在這些人長輩的身份，宋槐恨不得把他們的臉撕爛。
“嘿，你個小蹄子，反了天了！一個外來媳婦竟然敢罵我們？”盡管是自己有錯在先，但被小輩罵了，老嬸老嬤還是覺得被下面子，惱羞成怒，雙手一叉，開始對噴。
等方老太聞信趕來時，看到這場面，哪還管三七二十一，擼起袖子就加入戰場，甚至見對面人多勢眾，還碰瓷倒地。
最后，事情鬧到了大隊長的面前。
“這都叫什么事呀。”大隊長心累地磕了磕煙斗。
他先是訓斥了一通那幫老嬸老嬤，畢竟這事是他們不對在先，然后又各打五十大板，說了幾句方老太和宋槐，這場鬧劇才算結束。
不過，一通鬧下來，幾家也算是相看兩相厭。老嬸老嬤更是放話說家里的天梁絕不能娶這樣人家的地澤為媳婦，氣的宋槐恨不得打上他們家門。
“搞笑，我稀罕他們家嗎？說的好像我們寧寧求著要嫁進去一樣，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好了，好了，理他們做什么？”方志文攬著宋槐坐下，倒了杯茶給他順順氣。
“一群老不死的。”宋槐接過茶缸，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后，他重重放下，抹了抹濕潤的下巴，“再來一杯。”
方志文從善如流接過，宋槐在一旁看著丈夫的動作，突然，他像是發現了違和，皺起眉，“哎，不對呀，你怎么一點都不生氣？”
“說！你是不是也嫌棄寧寧？”宋槐眼神一凜，瞪向方志文：“你是不是嫌我不能生，不想跟我過了？我跟你說，你要是在外面有人了，我第一個踹了你，寧寧我自己也能養好。”
方志文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我什么時候說過嫌棄寧寧，嫌棄你了？我哪敢呀？你們都是我的祖宗哎，天爺。”
“那你為什么不生氣？”宋槐掙了掙，沒掙開方志文的懷抱。當然，他也沒真用力。
“這種事情，生氣也沒用，你能罵得了一家，但罵不了兩家、三家，更罵不了那些在心里暗暗嫌棄的人。”
“那我們就什么都不做，任由寧寧被人罵被人嫌嗎？”宋槐嗆了一句。
“哎，你聽我說完，真是個急性子。”方志文好笑地拍了拍懷里人的背，“與其跟那些人生氣傷身體，還不如多給寧寧攢些錢傍身，讓他不用受別人的氣。等他長大以后我們幫他招贅，給他撐腰。”
“……對喔。”宋槐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以前怎么沒有發現你這么聰明呢？”
他仰頭看著方志文，被對方“惡狠狠”地捏了捏鼻子，“我什么時候不聰明了？”
自此之后，看管方知寧的活就被移交給了方芳，宋槐則跟著方志文下地干活攢工分。
對于看孩子這件事，方芳早已熟門熟路。
她妹妹方蕎就是她一手拉扯長大的，在她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已經代替她那執著于生天梁的媽，當起了妹妹的“媽媽”。
現在也不過是多放一只羊而已，不礙事。
于是，十歲的方芳每次喂雞掃圈，撿柴打草的時候，身后都綴著兩個小跟屁蟲。
六歲的跟屁蟲一號，方蕎，因為年紀大一些，也心疼姐姐，會幫著打下手。
而四歲的跟屁蟲二號，方知寧，因為身體不好，每次都會被兩個姐姐安置在角落里休息。
就這樣，春去秋來，紅消翠減，十歲的方芳長成了十二歲的大姑娘，能算整工分了。
她媽方欄當即就讓女兒頂替自己的工——養大隊的豬，她自己則躲起來在家里養胎。
也不知道方欄是從哪里得出來的結論，她認為前兩次沒能生出天梁是因為太勞累了，吃的也不夠有營養，所以這次她堅決一點重活都不干，天天想方設法從方老太手里摳雞蛋吃。
方志文和宋槐雖然看不慣他們夫妻兩這么使喚孩子，但畢竟人是孩子爸媽，他們只是伯伯和伯嬤，做不了什么，只能私底下給方知寧燉蛋羹的時候，分小半碗給方芳和方蕎。
而因方芳被趕著上工，所以喂雞掃圈，撿柴打草，以及帶小孩的活就落到了方蕎的頭上。
“寧寧，別鏟了，過來坐著歇會兒，喝點水。”太陽一點點升起，光線透過樹梢打在地上，蒸騰起熱氣。方蕎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滑落的汗珠，對著不遠處蹲下的身影喊了一句。
“哦，寧寧來了！”方知寧拎著沾滿泥土的小木鏟，頂著一張熱得通紅的臉噠噠噠跑來，兩手捧過大水壺喝水。
“熱不熱？”
方知寧搖了搖頭，方蕎笑著瞥了一眼他的蘋果臉，沒有戳穿，而是隨手從地上撿起一片大葉子替兩人扇風，閑聊道：“伯嬤是不是快要到潮期了？”
“是的。”方知寧鼓了鼓臉頰。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三件不解的事情。
第一件讓他疑惑的是人類居然有六種性別之分，天梁，中垣，地澤，在此基礎上還分男女，其中地澤無論男女皆能生育，天梁無論男女皆不能生育，中垣只有女性能生育，男性不能生育。這六種性別衍生出的親戚稱呼能把小機器人繞暈，主機都冒煙。
而第二件令他不解的則是這個世界居然根據性別劃分出隱形的等級。方知寧都驚呆了，他不懂，為什么地澤要遭到嫌棄，人們又為什么要追捧天梁，難道性別與性別之間的身體機能有本質性區別嗎？
然后，第三件讓他震驚的事情就回答了他的第二個疑惑，那就是地澤成年后會有潮期，每三個月來一次，必須要與天梁結合，否則灼熱焚身。
但是，方知寧的小腦袋不解，為什么沒有人嘗試著去尋找替代結合解決潮期的方法？如此頻繁的周期以及三天不出房門，也太影響生產與生活了吧？
他的不解和疑問太多太多，身邊的人都不能解答。于是，他只能強迫自己接受這些讓人不解的現狀。
方知寧撐著臉頰，幽幽地嘆了口氣，一想到要被寄養在二叔房里，整夜聽著二叔那震天的鼾聲，他就有些發愁。
“好了，寧寧，別嘆氣了。我讓阿姐給你做了兩個耳朵套，晚上睡覺的時候你套在耳朵上，也許能好些。”
“真的？！”方知寧噔地一下抬起腦袋，不可抑制地揚起了一個大笑容。
“這么高興呀？”方蕎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原來我爸的呼聲那么吵，你早說嘛。”
方蕎從來沒有見方知寧露出過大笑容，不是說他不會笑，而是笑起來讓人覺得怪怪的，標準的八顆牙齒，以及仿佛用尺子量過的嘴角弧度，看起來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嘲諷。
不過，這話要是讓方知寧聽到，絕對要大呼冤枉，他還以為自己笑的很好呢。
方蕎手往后撐，跳下大石頭，拍了拍灰：“我們再割多一點草拿給姐姐吧，免得那頭豬老是哼哼叫。”她皺了皺鼻子，對能吃的大胖豬很是不滿。
“好。”方知寧聽話地點了點頭。
于是兩人又再打了一背簍豬草才下山。
“姐！”遠遠地，方蕎就大喊著揮手。
“哎，來了？”方芳停下手里鍘草的動作，將滑落在胸前的長辮子甩到了身后。
“今天怎么打了這么多？”她笑著上前接過背簍，擁他們坐下：“累壞了吧？我給你們倒點水喝。”
“不用，姐，你別忙活，我們壺里的水還剩大半呢，你看。”方蕎忙掏出水壺，向方芳搖了搖，壺里的水晃蕩發出聲響。
“怎么還有這么多？”方芳蹙起眉頭，“你們沒怎么喝水嗎？
見兩個小孩怯怯地點了點頭，她輕斥道：“胡鬧！中暑了怎么辦，天氣這么熱？方蕎，你不顧及你自己，你也要顧及寧寧的身體吧？”即使是發火，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柔。
“大姐，我身體沒事的。”方知寧剛替二姐說了句話，就被方芳睨了一眼，頓時乖乖閉上嘴巴。
“姐，你別生氣，我錯了。”方蕎見不得方芳板起臉，連忙拉著她的衣擺認錯，“我就是想幫你多干點，這樣你就能早點下工，能趕在大隊小學打鈴前去旁聽。”
方芳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她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呆在原地，瞳孔微顫。
“你，你們——”她看了看方蕎，又看了看方知寧，眼眶有些發紅，“傻。傻死了。”
方芳似愛又恨地戳了戳兩個弟妹的額頭，戳得他們直往后仰，“我多聽一會課和少聽一會課有什么區別嗎？倒是你們，長身體的時候，哪能胡來？”
“再說了，我已經不打算去旁聽了。”她垂下睫毛，說出口的話輕地在風中飄了一圈。
“為什么呀？大姐，不可以不去上學。”方知寧第一個跳起來表示反對。
“家里的情況你們也知道。”方芳扯起一抹笑，帶著苦澀，“媽肚子里的小孩快要出生了，又多一張嘴等著吃飯，光靠爸一個人的工分哪撐得起來？”
“姐！”方蕎恨鐵不成鋼地打斷，“那是他們選擇要生的，怎么養也是他們要考慮的事情，關我們什么事呀，阿姐，你能不能自私一點，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
“別這么說，小蕎。”方芳摸了摸妹妹的腦袋，“我們是一家人。”
方蕎氣不過地別開腦袋，將不平咽下，沒有再說什么。
“好啦，好啦。”方芳看著發愁的弟弟，生氣的妹妹，好笑又釋然地舒了一口氣，“你們小小年紀的，就別皺著臉了，來，笑一笑。”
方知寧和方蕎被她用手指畫出一道笑容，滑稽地讓人捧腹。
方芳笑彎了腰，她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淚，“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已經決定，就不要再說了。不讀書，人生也可以有很多選擇。”
方芳揉亂兩個小屁孩的頭發，可方知寧抬起頭，迎著陽光，看出了她藏在笑容背后的遺憾，心里暗暗下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