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外頭靜悄悄。
哄睡方知寧后,宋槐和方志文沒有掌燈,就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壓低聲音說小話。
“今晚寧寧幫他大姐說了番公道話,我想著,他應該也是想去上學的。”宋槐扭頭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小人,表情不自覺就變得溫柔,“他想,我們就努努力,攢錢送他去。”
“嗯。”方志文順著他的方向望過去,眼里也盈滿憐愛,“讀書好,能學字,能長見識。他還那么小,短胳膊短腿的,要他干活做什么,送學校里好。”
“那明天你跟媽說一聲,我們不給公中那么多了。她不肯出錢送,也別攔著我們送。”想到晚上方老太被一個影兒都沒有的事情拿捏住,宋槐默默翻了個白眼,“媽也真是的,想抱天梁想瘋了,她方欄肚子里是什么還不好說呢,就開始明目張膽地偏袒她的天梁金孫了。”
“我之前是想著一家子吃喝都在一起,又要孝敬老娘,才默認了你們一貫以來給公中的比例。但現在可不行,你弟弟他們一家,算盤珠子都要崩我臉上了,啥都不是就開始惦記公中的錢,我能當這冤大頭嗎?”宋槐嘴角一撇,鼻腔里短促地“哼”了一聲,他就是看不慣他們那愛天梁愛得死去活來的樣。
方志文看著媳婦沖天的暴脾氣,笑著搖了搖頭,“嗯,這事確實得提上日程。”
他能理解弟弟要養家,有自己的小算計。只是這算計用在家人的身上,未免令人心寒,“公中給夠孝敬和吃飯的錢就行,我明天就去跟媽說。”
“行,明天你先去打頭陣。要是你說不贏,我來。”
順著他的話,方志文不禁腦補了一番宋槐和母親對線的場面,那一定十分激烈,他打了個寒顫,將腦海里的畫面揮散,真誠地看著宋槐說道:“媳婦,你放心,我肯定能說服媽。”
“那就包你身上了,小方同志。”宋槐拍了拍方志文梆硬的胸口,被對方捉住亂動的手不松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小宋同志。”
宋槐笑著皺了皺鼻子,“哎,以前你在我家干活的時候,咋沒覺得你這么有擔當呢?”他倚進方志文懷里,仰頭望向他。
“我一個學徒,在師傅家要顯什么光芒?”方志文無奈,“少說話多做事才是真的。”
“那不一樣,如果你當初展露多一點,說不定我爹看中你做他兒婿呢?我們不就可以早幾年結婚了。”
方志文好笑地掐了掐宋槐的臉蛋,“你可真會往你臉上貼金,那時誰敢靠近你呀,跟個隨時會噴籽的辣椒一樣。”
“嘿,也不看看我當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宋槐咂了下舌,“我要是不潑辣一些,他們都要踩我頭上了。”
“再說,我現在比當年好多了好吧。”宋槐不服氣地嘟囔了一句。
“嗯?有嗎?”方志文故意逗人,“我看火爆程度不減當年呀。”
“胡說!”宋槐眼睛瞪圓,直起腰身,方志文見狀,忙攬著人哄:“但我現在就愛你這辣椒的嗆,哪天你要是不罵我一句,我都抓心撓肺。”
“有病喲你。”宋槐嗔了他一句,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軟了下來,又靠回去他的懷抱。
“是呀,我有病,你有藥,咱倆可是老天爺牽的線,注定的姻緣。”方志文下巴蹭了蹭他的發頂。
“這倒是。”宋槐挑了挑眉。
說起來,他們能成為夫妻,確實靠的天意。
當年,宋槐還是大樹村木匠家的地澤,因為家里孩子多,父母又偏心眼,宋槐只能靠潑辣給自己掙一個地位,時常鬧得家里雞飛狗跳。
所以一到年紀,他爹媽就想趕緊把這燙手山芋給甩出去。只是宋槐模樣不算十分出挑,性子又潑辣的人盡皆知,根本就不好找夫家。
他家里還以為要就此砸手上。
結果,一次偶然,方志文路過救了被人推落水的宋槐。一天梁一地澤濕身抱在一起,又都沒說親,風言風語之下,兩個沒有任何感情的人就這樣湊在了一起。
好在,他們都是誠心過日子的人,你忍忍我,我忍忍你,互相磨合,成了今天的姻緣。
“嗯哼——”
床上,方知寧在睡夢中發出嚶嚀,嚇得聊起興的夫妻倆趕緊噤聲。他們屏住呼吸,靜靜等了會,見孩子沒有被吵醒,相視一笑,又繼續靠近,不停地說著一肚子的體己話,纏纏綿綿,說的外頭月兒都打了個哈欠,跑進云紗里躲懶。
這一躲,就躲到了天光乍破。
“喔—喔—喔—”公雞定時亮嗓,劃過村莊上方,拉開一天的帷幕。
方知寧用拳頭揉了揉惺忪的眼,艱難從被窩里爬起來。變成人類后,小機器人也染上了賴床的惡習。
不過,再多的困倦,冷水打濕毛巾敷到臉上,一下就消散了。方知寧小小嘆了口氣,將毛巾擰干掛好。
人清醒了之后,胃也跟著醒過來。方知寧摸了摸肚子,邁著小腿跑去堂屋吃早餐。
早餐還是老三樣,紅薯、菜團、窩窩頭,三選一,不能多拿,多拿了會被打手。
方知寧站在小桌前,有些糾結。紅薯已經被他自動排除在外,吃多了老是放屁,于是他在菜團和窩窩頭之間點兵點將,最后點中了窩窩頭。
抓過一個澄黃的窩窩頭,方知寧坐在小板凳上慢慢啃。一邊吃,他一邊在心里計劃,既然家里不肯出錢讓大姐讀書,那他就自己供!
方知寧可是知道村里的小孩會撿蟬蛻去賣錢。他和二姐有兩個人,雙倍的勞動力,一定能把大姐送去學校。至于家里的活,他皺了皺鼻頭,就讓二嬸干吧,閑人一個。
在心里想好一切,方知寧也將最后一口窩窩頭塞進嘴里。他跟個小倉鼠一樣鼓囊著兩頰,跳下板凳,屁顛顛地跑去找方蕎,兩個小孩躲在角落里嘰里咕嚕說著大計。
與此同時,院子東側的廂房也傳來隱隱的爭吵。
“你個沒良心的——”透過窗戶,方老太的罵聲傳出,驚得檐下麻雀撲棱飛走。然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動靜就漸漸弱了下去。
“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了。”房門“咣當”一聲被推開,方老太鐵青著臉跨出門檻,甩手將門簾打在后頭方志文的臉上。
方志文毫不在意,神色如常地將門簾拿開,去堂屋吃完早餐便下地干活。
很顯然,在這場爭吵里,方老太沒能爭過方志文,不得不同意了給公中錢的調整。
那頭,方知寧還不知道父母干了件大事,他背上專屬的小背簍,拉著方蕎干勁滿滿地朝后山走去。
不過,由于第一次沒有經驗,他們來的比別人晚了好幾步,到山腳下時,入目所及,凡是矮樹,灌木都已經有主,他們只能拿著工具干巴巴在后頭觀望。
“寧寧,我們要明天再來嗎?”出師不利,方蕎拽了拽背簍,有些泄氣。
但方知寧不想走,來都來了,他抿了抿嘴,獨自往里走去,試圖尋找一個空缺。
探尋的視線一一掃過,很快就鎖定了不遠處的小山坡,那里居然沒有小孩踏足!方知寧眼睛一亮,扭頭就跑回去找方蕎,“二姐,快來。”
他招了招手,方蕎跟上,“去哪呀?”
“你跟我走就是了。”方知寧瞥了一眼在周圍的幾個小孩,沒有說太多。為了給大姐攢學費,小機器人也有了自己的心眼。
“行吧,行吧。”
在方知寧的帶領下,方蕎看到了那塊無人的寶地,“嗯?!”
她瞪大眼睛,腳下使勁,連忙剎車,“不是,寧寧,你怎么帶我來墳地呀?”
“啊?”原來那是一片墳地,怪不得沒有小孩去,方知寧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梢。
“不過,阿太和阿爺不是都埋在山頂嗎?這一片是誰的阿太阿爺?”村子里的墓集中埋在山頂的位置,之前方知寧打豬草時也沒來過這片區域,一時有些好奇。
方蕎湊近方知寧的耳旁,悄聲說道:“我聽說不是我們村子的人,是好多年前被日本鬼子拉到這里殺害,然后埋在這里的。”
“村頭的婆婆講古時說過,這些人死狀太慘了,冤魂聚在一起,晚上就會冒鬼火,到處游蕩。要是不小心被它們抓住,你就會成為他們的替死鬼。”此時,恰好一陣風吹來,裹著晨霧的涼氣,激起方蕎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行,不行,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方知寧拉住方蕎,“二姐,你聽我說。”
為了保險起見,他也趴到方蕎的耳邊解釋:“會有鬼火是因為尸體分解出磷,這種物質燃點極低,在夏季的傍晚,氣溫達到二十八度后就會自燃。并且,由于密度跟空氣相近,會隨風飄動,這不是什么靈異現象。”
“是嗎?”方蕎聽不懂專業的解釋,她將信將疑地看了弟弟一眼,方知寧立馬舉起三根指頭,對天發誓:“二姐,我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
方蕎還是猶豫不決,見此,方知寧直接上大招,“哎呀,二姐,給大姐攢錢要緊,就這一片沒有被人撿過了。”
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沒錢也能抵消恐懼。
方蕎深吸了一口氣,哆嗦著腿,嘴里念著“莫怪罪”,一邊怕,一邊輕輕走進去撿拾。
這片樹林沒有被“耕耘”過,所以枝干上滿是各種蟬蛻,風化的,殘破的,新鮮的,交錯掛在上面。一個接著一個撿進背簍里,慢慢地,方蕎就不害怕了。
占著無人的便利,方蕎和方知寧勞作大半個早上,撿了滿滿當當小半框。
他們抬頭看了眼天色,匆匆趕回家里,喂雞,澆菜,掃灑,洗衣。等過了太陽最盛的晌午,又得去另一邊的山腳撿柴火,打豬草。
忙忙碌碌一天,晚上,方知寧回到房里,一沾床就被周公拉去下棋。
“原來,這就是疲憊,跟沒電前要關機的感覺一樣嘛。”陷入黑甜的夢鄉前,方知寧胡亂想到。
就這樣,像陀螺似的連軸轉了一周,方知寧空下來后,數了數他們這段時間撿的蟬蛻。
結果,是當頭一棒,晴天霹靂呀,難怪只有小孩去撿蟬蛻。
他加上方蕎兩個人,一周才撿了約莫一斤半的量,要知道,衛生院的收購價是四毛一斤,也就是說,他們一周也就賺了六毛錢,離五塊錢還差十萬八千里遠。
而且,這期間他們也不是天天都能去撿,說不定蟬退前都沒能撿夠。
效率還是太低了,小機器人搖了搖頭,深感人力的落后。
他決定得借助工具。
幾個呼吸間,方知寧腦海里逐漸有了想法。